《笙歌-2.3-爸爸的骨灰》

作者: 谭炳昌 | 来源:发表于2018-02-18 20:40 被阅读84次

    爸爸的骨灰

    玲娜屈在经济舱委屈了十多个小时,跨山越洋,上洗手间也要排队,还不是为了母爱?女儿虽然已经有自己的家,但一个人身处异邦,一个连像样的面包也没有的怪异之邦,做妈妈的可以就手旁观吗?

    时间是生命的盗贼;再过几个月女儿便二十五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二十五是个危险的尴尬年龄。她一方面还年轻,舍不得少女情怀,另一方面被时间迫得喘不过气,要开始面对成熟的负累。心情好的时候,二十五是精彩人生的开始。不好的时候,二十五是悬崖的尽头,前路急转直下,一不留神还会掉进谷底,粉身碎骨。

    玲娜二十五岁时就十分迷糊。

    昨天还好好的在准备着迎接幸福来临,不知怎的,一下子风起云涌,一切都被黑蒙蒙的现实笼罩了。四分一个世纪溜走了,怎么没给她留下半片彩云?多年的梦想凌乱地重叠着,真假难分。当她沉醉在青春美梦的时候,身体这叛徒不停在暗地里谋反,到今天终于露出端倪了:在二十五岁的青春背后,有个老太婆的影子鬼鬼祟祟,准备当家作主。

    别人可能看不见,但她自己不用镜子也照得一清二楚。老太婆已经急不及待要现形,小女孩还想继续做梦?

    做梦?做什么梦?

    她一下子竟然想不起她曾经做过什么梦。

    人惊醒了,才发觉光阴已逝,连个像样的梦也没有发好,简直枉费青春!

    玲娜突然感到事态严峻!她的少女梦,就像小时候妈妈吹的肥皂泡,一个个在眼前飘走。不能抓。一抓便会爆破消失。如此不实在的东西,可能根本没有存在过。摆在眼前是个模糊,绝情,不耐烦,冷冰冰,没有斟酌余地的现实。

    没错,是时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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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后,玲娜便和夏丽的爸爸结婚了。

    他俩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她才会走路,他便已经鬼上身似的着了迷,经常任她欺负,发刁蛮 。冤孽:很明显是前世的冤孽,今生化为情缘偿还,有冤报冤,有债还债。他碧蓝的眼睛好像从未歇息过,下面挂着瘀蓝色的眼袋,疲累得令人看见心酸。年复一年,他眼巴巴的看着她像潮水般在他的生命中往来。一下子涌进来,让他充满希望。一下子涌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每次退潮还会有意无意在他脆弱的心灵上刮上一道血痕。连一句 “唷,不好意思,痛吗?” 也没有。

    他也只能怪自己无条件的痴迷。玲娜和闺中密友谈到他时,评价是:“人品还可以,就是可靠得有些烦!” 原来“可靠”也可以是一种罪过。外面势头好,她把他扔下便跑,眼也不眨。外面世情转恶,她吃了亏,受了伤,便哭着回来。他反正风雨不改,老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等。见她回来,便递上毛巾给她搽眼泪。

    他肯定是个好男人:诚实可靠,是本区超市的出纳。她在隔壁买乐器的小商店当售货员,希望有一天能搞点艺术,碰个好运名利双收。街坊们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但没有说明理由。他人特别温厚,但心里话总是说不出口。多喝了两杯伏特加后,想说的话,要叹的气,都会化成眼泪外流。

    结婚翌年,夏丽出生后,他阴差阳错地患了“产后长期抑郁”,开始越喝越多,越哭越伤心。夏丽五岁生日后的星期六是个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的日子。太阳还未下山,他便与伏特加和眼泪开始了一场生死搏斗,把整个厨房搞得愁云惨淡。玲娜吃过晚饭,等夏丽睡好后,抱着她哭泣的丈夫的头,在耳边说了句: “你不去死!”,才自己上床,用枕头盖着耳朵抱头大睡。第二天清早,玲娜被他的咳嗽声吵醒。十五个小时后,他便在医院死去。医生说是一种罕见的急性肺炎。原来肺炎在那个年代已经流行,并不是什么新的死亡借口。只有玲娜知道他其实是听自己话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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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芬兰,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间湖滨渡假屋。湖多人少就有这个好处。他生前好像提过,也好像没有提过,希望死后骨灰撒在陪他渡过童年的湖里。玲娜决定假设他生前确有此意,好为他的终结抹上一点浪漫色彩。

    北欧的初秋,是熙和阳光与凛冽寒风交替的时令,每天气候不同,可以差异极大。撒灰那天,阳光与冷风都同时在场。玲娜带着夏丽,踩着脚踏小船到湖中心。夏丽的面颊和耳朵给秋风刮麻了,冷冰冰的没有感觉。火葬场给玲娜的木盒子,沉沉的压在她大腿上。她第一次从丈夫身上得到一种说不出的稳重和安全感。

    玲娜把盒盖打开,本想跟骨灰说点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话,唯有默默地把丈夫凌乱的残渣在船边撒入湖中。她本来希望有个诗意的道别,看着他的骨灰在湖面漾起柔波,一环一环地把她再次拥抱,一环一环地带走他与生具来的爱意和无尽的忧郁。可惜天不做美;一阵疾风把他在人间最后的一口灰粗暴地吹走,未留半点依恋。

    他一生人都在痴痴地等,为何到最后一刻要如此无情仓促呢?

    玲娜转过头来望着夏丽,带着命令的口气:“跟爸说再会吧!”

    救生衣把夏丽冻僵了的脖子磨搽得有点红痛。五岁的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大概不知道:“爸爸,拜拜。”

    玲娜随手把空盒抛得老远。

    “妈,我很冷。回去好吗?”

    玲娜哭了。六年来,她第一次流泪。哭一直是他的专利。现在他不在,玲娜可以再哭了。

    第二天吃过早餐,把行李放上车后,玲娜拖着女儿到湖边作最后道别。夏丽一眼便看到爸爸的骨灰盒在芦苇堆中,大概是晚上被冲上岸的。玲娜把它捡起来,猛力一挥,再扔了出去。“别的不见你那么眼利!” 她毫无道理地怪责女儿。

    经过一晚上,风已吹竭。湖面平静如镜,盖上了薄纱似的烟霞,与玲娜本来想像的情景很相似。盒子撞落水面,一声脆响,吓得几只水鸟从芦苇间飞起,连声尖叫,像成功逃出了鬼门关的冤魂,画破了寂静的北国晨空。

    玲娜拖着夏丽的手,大步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夏丽给妈妈拉着,边走边回头看。那盒子突然给无情地抛弃,好像觉得有些冤屈和不解,愕然地浮沉着,漾起一圈圈的微波,慢慢奔向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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