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过年了,我去外婆家的时候,碰到了小姨。我问她,陶陶放假了吗?“放是放了,就是要晚几天回来,大概又去跟同学玩了。”她说,“真不应该让他到外地上大学,都要过年了还整天在外面玩,都没人看住他。”她嘱咐我多关注关注他的动向,因为我那位表弟早在青春期叛逆的时候就屏蔽了他妈妈。
他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狗爪印图案的emoji,下面显示发送地点是安徽安庆。他在合肥念书,想必是去了省内同学的老家吧。
安庆这个地方,我也去过的。说起来也有五六年了,那时候我跟他现在差不多大,大学刚刚毕业。
做出去安庆这个决定之前,那个初夏的每个傍晚,我拉着好友青青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走,就这么走了半个月。“你就去啊!都要毕业了,不成也不会再见了,怕什么!别说什么怕当不成朋友,你又不缺朋友。”青青是个脾气火爆的狮子座,完全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能够暗恋同班同学三年之久,一点讯息也不透露。
事实上我跟方同学不是很熟,只是做实验的时候,我偶尔拧不紧螺栓,搅拌棒就会带着整个装置一起摇晃,发出巨大的响动。然后站在对面的他就会过来帮忙。他梳着软软的刘海,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我们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大一那一年,我甚至没有留意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是怎样向他要求,要去他的家乡看一看了。也许是假借那位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家之名吧,他们虽然是老乡,但是方同学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了解。“好啊,不过我们安庆实在是没什么玩的。”他笑眯眯地,答应得非常轻巧,甚至差一点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他早有准备。
下午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更新。陶陶发了一张他和两个女生的合照,他站在最前面,两个女生一人拿着一朵玫瑰花,背景是安庆很有名的振风塔,三个人都笑得有些刻意而略显僵硬。我才反应过来,今天正好是情人节。我恶作剧地评论了一个鼓掌的表情。
没过多久,微信响起来,是陶陶。隔着屏幕都能感受他溢出来的尴尬——他发来的消息是这样的:“啊啊啊啊啊啊!我死皮赖脸地跑到暗恋的学妹老家来找她,居然要陪她和她闺蜜逛街!!!”我觉得很好笑,一连给他发了十几个“哈哈”过去,还故意开他玩笑,说,别的男孩子都是跟一个女孩子逛街,买一份玫瑰花,你倒艳福不浅了,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他发来一个脆皮鸡的表情包,表示自己无力承受这等好事。“她闺蜜怎么瓦数这么足,买花又不好意思不给她买。”陶陶讲得很委屈,“现在街上人看我都怪怪的。”
他继续向我诉苦,说江边的风实在太大了,吹得他脑浆都要冻住了。在我的记忆里,安庆江边的风是很温柔的,江水水位并不高,所以空气也没有想象中潮湿,风吹得人有些沉醉。
那天我和方同学沿着江堤散步。他自告奋勇地走在我前面两步,说是要为我导游。他走得有点快,要是不跟得紧一些,就连他的“导览词”都听不清。走到迎江寺门口,他停下来回头等我。“小地方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我也只能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走进去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寺庙,而是后院里的振风塔。“我也是小时候来的了,这塔还蛮有趣的。”塔里的楼梯太陡,我很快就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你可以试着自己找找楼梯,每一层都不一样。”原来找楼梯还要绕着塔外走,栏杆又实在低,我有些怕,他一个劲在前面给我加油打气,望着他的背影,我有点想拉一拉他的袖子,可是我所有的勇气都已经被用来克服对高度的恐惧,再没有一点残余能支撑我伸出手。
塔从外面看起来是七层,但事实上只能爬到六层,通向顶层的楼梯被一扇铁门锁住。于是我们就在六层停下来,塔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座小城没什么游客,本地人也很少来爬这样一座塔,就像我从小在上海长大,也没有上过东方明珠。他在外面的走廊招呼我过去,我还是胆战心惊的,就在通往走廊的门洞边站住,不论他再怎样劝说,也不往外跨一步了。他后来放弃了拉我出来的想法,就在走廊上坐下来,我也坐下了,在他的斜后方,依然没有超出门洞的范围。他看了会远处,抬手给我指了一个方向:“我家原来就住在那里。”我顺着他的手看出去,天灰扑扑的,江面也灰扑扑的。如果这个时候有彩虹或者晚霞该多好呢,我想。但没有。没有彩虹,也没有晚霞。灰扑扑一片。我掏出手机,在他专心地讲述小时候如何胡闹的时候,悄悄按下快门。灰扑扑的背景下,只有他弯弯的笑眼闪烁着隐约的光。那一天我才第一次发现,他是有酒窝的,只是不太明显。
等他说完,我跟他提议,来张自拍吧。“啊?”他突然凑过来,把耳朵送到我面前。我往后缩一缩,提高一点音量,重复了一遍。他皮肤很白,耳廓不知道是因为薄得透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些红红的。我甚至还看见了他耳朵上一颗小小的痣。“噢,好啊。”他又一次干脆地答应了。我把手机交给他,自己还是躲在门洞里面。当天晚上我查看照片,才发现由于明暗差距太大,我的脸在阴影中根本无处寻觅,只有照片左半边部分,他眼睛弯弯。后来我只在微博上发了一张振风塔檐角上的风铃。
“不过这里的牛肉面倒是真的很好吃。”陶陶又开始在微信上絮絮。的确很好吃,我回想了一下。还记得方同学那张兴奋的孩子气的脸,他坐在我对面,眉飞色舞地向我介绍着他家楼下这间开了十几年的牛肉面店。老板娘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招呼起来:“放假啦!”老板娘甚至记得他的偏好,多放香菜,不要青蒜。
我回陶陶:“你记得带点特产回来孝敬我。”陶陶好像犯了难:“牛肉面带回上海,不就成了牛肉面疙瘩了。说不定还能当大饼吃。”对了,方同学也说过,安庆最好吃的全都带不走。“那你带两包炒米回来吧,我早饭吃。”这是我离开安庆那天,方同学给我置办的特产。陶陶就很惊讶,为什么我会知道安庆的炒米。“百度来的。”我搪塞他,“记得带啊。”
几年前带回来的那两包炒米,我很珍惜地吃了半年。在街边的小店,方同学拎起两包就往我手里塞,他说这个用鸡汤泡来最好吃了,“你一定要试试。一次只要泡一小把,早饭就搞定了。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个。”回家之后我试了试,他说的果然没错。
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给方同学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八点二十一分的火车。谢谢你带我逛安庆,这几天玩得很愉快。你下次到上海来,一定要告诉我,请你吃饭啊。”但我收到的回应只有一条短信,四个字:路上小心。
晚饭的时候,陶陶在微信那边开心得要飞起来,因为学妹的闺蜜终于回家了。“今天绝壁是我二十一年人生中假笑时间最长的一天。面部肌肉都抽搐了。港真,要是她还不走,我就要她赔我医药费了。”陶陶讲话一向这样嘴欠。学妹说要请他去一间新开的餐厅吃饭。“四舍五入一下,她这是答应做我女朋友咯?”他满怀期待地问我。我回他一个中老年表情包里的“加油”。
再一次刷新朋友圈的时候,我看见陶陶对这家餐厅极尽溢美之词,说什么学妹选的餐厅就是不一样。又配了一张两人的自拍照。我的注意力却被后面一桌的年轻男女所吸引。那个男生,没有刘海,不戴眼镜,笑得眉眼弯弯。
我随手给陶陶点了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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