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所有的名著都读得进去,例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曾经多次痛下决心通读这本书,硬着头皮读,最多的一次读了差不多二十页,然后决定过一段时间再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苗炜的《用记忆塑造自我》这一讲里,终于得到了安慰:原来苗先生跟我一样,都不喜欢读那本书。
这位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自幼体质孱弱、生性敏感、富于幻想,而且记忆太好了。当年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出版社最怕的是普鲁斯特改校样,排好了版,打印出来给普鲁斯特,里面的错别字普鲁斯特不会改,他会在页码的空白处接着写,因为他凭借回忆写这本书,不断借助回忆的线索来写,看到书稿,就又刺激他想起了更多要补充的细节。也就是说,如果你让普鲁斯特修改作品,他就会永无休止地修改下去,改成全世界最长的一本书。
苗炜说,“那种记忆的深渊、对时间的聚焦,会让我望而生畏,好像是要介入一个人的脑子似的,所以这部书总是被我束之高阁。”
一个作家,只要一动笔,每天都得处理自己的记忆。一个从不写作的普通人,与人聊天,也要处理自己的记忆。人这一辈子,记忆太庞杂、太琐碎,而且里面隐藏着太多不好意思公开的东西,例如某一次意淫,某一次出轨,某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偷东西。如果是非虚构作品,正常情况下,作家一定会在脸上扑点粉,把身上弄干净,尽可能美化自己。
这一讲的标题是:《用记忆塑造自我》。
这一讲,苗炜说了什么叫“闪光灯记忆”,什么是超忆症,介绍了有关记忆的名家名人,诸如博尔赫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福克纳的《野棕榈》,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似乎并没有明确地指出如何用记忆塑造自我,更没有提及古往今来,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如何塑造自我。
凡是读过唐宋八大家的读者,只要你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古代文人士大夫个个都很高雅,人人都是君子。他们进则忧其君,退则忧其民;或寄情于山水之间,放歌且纵酒;或采菊于东篱之下,悠然见南山。高傲如李白,最爱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心底里却是“但愿一识韩荆州”。狎妓者如东坡,可以纵论古今,吟风弄月,但绝口不提床第之欢。在一个道德至上的国度,人们习惯了塑造高大完美的自我。就连打短工的阿Q,记忆中都是“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
历史的记忆更是如此,为尊者讳,为长老讳,为父母讳,为朋友讳,当然还得为自己讳。笔者在《偷听敌台》中曾提到偷看女人洗澡,就是“讳”了的。文中写道:“有回我哥提议偷看女人洗澡,明晓得传到我妈耳里会遭到毒打,我都‘敢’了的。木结构墙缝,四五个人轮流看,一人看一眼。轮到我时,刚好能看到女人全裸的背面。眼前那女人就要翻面,却有人装怪,发一声喊,吓得大家一哄而散。”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正面。那时候还小,不醒事,只是好奇,也不觉得怎么好看。写文章时就有点犯嘀咕了,那正面是写呢,还是不写呢?是略写,还是详写?为了维护我一直以来道貌岸然的形象,只能让那女人来不及翻面。
人都有“蔫坏”的一面,四川人说得更准确,叫“阴着坏”,隐藏得很深的意思。文人的坏,大抵就是“阴着坏”,正人君子,无非做给人看罢了。不少朋友夸我是好人,我都不同意,我就是一个“坏好人”,主流是好的,但也有“阴着坏”的时候,趁着旁人不注意,常常想入非非。想象中的画面不雅,不说也罢。
可以武断地说,每个人,从小到大,记忆中难免都有这样那样的“不雅照”,在塑造自我时,要么果断删除,要么美颜一翻,改头换面,然后公诸于众。深究起来,不敢正视历史,不愿意面对现实,恰恰是一个作家的虚伪和懦弱,恰恰应该感到羞耻。
文学是什么?是人学。文学作品描写的是人性,而人性是复杂的,是千变万化的。如果你真正热爱文学,真正渴望表达,就不应该粉饰自我,更不应该为了塑造一个完美的自我去篡改记忆。
处理记忆,也是处理感受。用“今天”的眼光重新审视过往,你会发现美,发现许多被忽略的东西,而最有价值的发现是看到不一样的历史和不一样的自己。
也许,当初看来非常可耻的事,恰恰是一件趣事,值得你记一辈子。
2022年10月19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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