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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两个月后,李叶茴人生第三场越野跑 -- 马来西亚“最美丽的事” -- 到来了。根据以往经验,这次比赛后,李叶茴的失败史上会再添一笔。
她从欧洲回来后,就开始埋头猛练、也毫不忌嘴地胡吃海塞。毕竟,一想到独自在那冰冷的山顶,万一肚子还不小心空了,岂不是当场就会泪流。
袁野看着她顿顿把开胃菜、正餐和甜点,一样不落地塞到肚里,惊得目瞪口呆:“你总不能现在就为两个月后的比赛囤积粮食吧?”
李叶茴不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嫌我胖?还是说我饿死在山头你才满意?”
她的身材理所当然地疯狂膨胀,再加之过量运动,因此肌肉含量上升,整个人不但三百六十度半径变长,密度也直线上升。
袁野不但没嫌弃她,还被女友为了梦想舍弃身材和相貌的举动所打动,陪着她在新加坡本地跑了一场六十公里的越野赛,身体力行地做着后援团。
新加坡地方小,面积差不多等于北京的一个区、新西兰的陶波湖。除此之外,这里地势平缓,最高的山爬升不过105米。所以,那60公里的越野赛其实是在那小而平的国家公园里来回来去地绕圈。比赛期间,志愿者严格防守着每一个交叉点,防止人们相撞,可是一不留神,就会有一串人结队迷路。
袁野跑了42公里的距离,李叶茴是60公里,两个人共同前进了一个小时就分开了。到后来,李叶茴的脚上肿了六个大水泡,颗颗饱满地像葡萄。两腿内侧的刮伤惨不忍睹。即便如此,依旧是同年龄组的女子第三。至少不再是最后一名,说明日常训练有成效。
袁野累得头晕脑胀:“李叶茴,这可能是我的越野告别赛了...”
她当然理解,男友曾经视若珍宝的一身腱子肉都为自己跑掉了,自己还奢求什么呢?更何况,自虐可以,何必虐待男朋友。
脚上的六个葡萄刚刚成熟、脱落,李叶茴就要登机、奔赴那马来西亚的“最美丽的事”了。
她开跑前一晚很紧张:紧张到她专门去那个比赛的城市 -- 亚庇,在相对安静的郊区定了一间双人房,只为自己,还下午四五点就尝试入睡。然而,睡肯定不会轻易睡着。她一会给袁野发信息,诉说自己的紧张。一会又猛地爬起,检查一下强制装备。最后,确保了固定号码牌的每一个别针都放置到位、脚上为了预防水泡提前缠成木乃伊的纱布怎么蹦跳都纹丝不动,这才浅浅地睡着。凌晨五点半,闹钟一响,就急忙蹦起,也顾不得心脏狂跳,背上早已收拾妥当的书包,夺门而出。
起跑线前,她谁都不想搭讪。女生们都苗条有型、男生们都健壮挺拔,只有她一个人,胖乎、肉圆,跑起步来浑身颤。只不过,同为越野跑玩家,她和大家有一个共同点:小腿粗壮。
李叶茴跟着身边的人浑水摸鱼地哼完了马来西亚国歌后,倒计时随即响起:“...三、二、一!享受你们的山野吧,女士们先生们!”
她急不可耐地冲起来。身边的人们谈笑风生、毫不焦急,毕竟他们有三十个小时个关门时间呢。可是李叶茴等不起,她一秒钟都不能等。每每回忆起那些带着浑身伤痕、一瘸一拐地在山上执着奔跑的时刻,她的内心就像喷火了一般,总有一股子冲动卡在嗓子眼。她怕,怕回到那些呼吸急促、太阳穴即将崩溃、肌肉酸痛、睡眼惺忪同时存在的痛苦时刻,可是她一次次选择再次经历那生不如死,因为她不仅怕,她还爱。
选手们飞也似地路过一个个村庄,村民们携家带口地在路边鼓掌。孩子们冲进飞速移动的人流,高举双手和选手击掌。主办方沿路设置了击鼓点。身着传统服饰的当地居民兴高采烈地舞动摆锤,像赶牛一样帮跑者们快马加鞭。
李叶茴超越了一个又一个人...这不奇怪,毕竟自己的越野史开始于闻名世界的奥林巴斯神山。更何况,她那么风雨无阻地训练、尽心尽力地大吃大喝,就是为了今朝。
老问题又来了:如果失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李叶茴无论情场还是学业,都经历了太多失败。她还是好好地活着。但是要尽力、要问心无愧,不然活都活不安静。
她胡思乱想着,脚步也越来越稳健。一些身材娇小的女孩子像兔子一样超越她,李叶茴心中毫无波澜。后面赶上来的人为了抓紧时间,对于补给点的新鲜水果看都不看,也轻松超越她。李叶茴还是不闻不问,尽情享受凉爽的菠萝。
这和丧失斗志没关系,李叶茴也不想矫情地强调“这是一个人的修行”。事实逼着她按部就班:长距离越野跑和人生的漫漫长路一样。图一时爽快,会酿下后患。
果不其然,五十公里处的休息大站睡了一地之前从不休息、只知道冲的人。他们面露疲倦、浑身沾满泥巴。
李叶茴在大站换了干衣服。天上又开始飘雨。人们成双结队地吃着晚饭、聊着战术,她则在角落蜷缩着,紧张地看看表,又紧张地探出头观察一下天色。
五十公里到六十公里路的一个下坡处,被前些日子的雨水冲去了棱角,因此众人像滑滑梯一样,用屁股蹭出一条沟渠。还有一条不好惹的大河,直接埋到腰间,但膝盖之下被泥巴吸住,光是拔腿都要费尽全力。李叶茴脚上的纱布一层层地夹满了泥沙,加之她又不忍心花时间去处理,很快在脚上磨出了大大小小的四五个水泡。
她没辙,只能丢掉纱布,只穿着袜子和湿鞋前进。
从第五十公里,到六十公里,李叶茴再次尝试了地狱的滋味。那是一段盘山公路,理应非常好走,可是天已经黑透、此处也无灯,再加之公路平缓、不需要集中注意力,选手很容易打瞌睡,可是往来的水泥车可不是闹着玩的。李叶茴心惊胆颤地和其他选手争分夺秒地完成这“惊魂路段”,来到一个破败的村庄。
这村里的人都聚集在一个平房里看电视,每次有跑者经过门口,就会受到全村人的注目礼。这村庄后面是座小山,翻过去后后就可以在七十公里处好好歇息了。然而,这山虽小,却十分险恶:又是悬崖、又是天坑,摔下去虽不至死,但一辈子和越野跑无缘却是不在话下。
七十公里处,被水泥车、悬崖和天坑吓得不清的李叶茴终于可以放松一下身心了。一个目测五六十岁的跑者走出来迎接你:“嘿,你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这么慢?”
“啊,没有啊?为什么?”李叶茴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赶紧拖鞋检查水泡。
“你中途超越我了,体力看起来还很好,我印象很深。现在我又到你前面了,你一定是迷路了吧。”
李叶茴打量起老人:非常健美的身体、根根直立的短发,大眼睛炯炯有神。
他叫阿兰泰,今年六十五岁,是“最美丽的事”的组织者之一,从十余年前的第一场赛事开始,他从未缺席。
“这赛道我都跑过十多次了。最快是十七小时,男子第三。哪一年来的?倒是不记得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吧?”,阿兰泰怕李叶茴再迷路,坚持做她的领跑。
“您现在六十五岁,那您二十多岁时,还没有这个比赛吧?”,有人聊天,李叶茴脑子也清醒一些,还能做简单数学。
阿兰泰有节奏地把登山杖插入松软泥土,绕过一颗颗放着黑夜里荧光的白菜花,踮着脚、弯着膝、小步快频地前行:“嗯,是啊。可能不是这场比赛。不过我二十多岁就开始玩越野跑了,参加过的比赛实在是数不清啊。”
他们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相处得非常愉快。李叶茴的起速还是过快,导致后面的路程又开始生不如死。一些身材姣好的女孩子迎面走来:“她们走错路了?”
阿兰泰嘲笑她:“她们已经远远超过我们,正在往回走,然后再绕到另一座山上。”
“真厉害啊。”李叶茴羡慕不来,这是人家日复一日的打造成果,不是天生就有的,用不着羡慕。
阿兰泰和她成了朋友,一边介绍着更快捷的上山方式:“用你的脚尖支撑身体、脚跟提供弹力。”
李叶茴试了几步,虽轻盈许多,可是:“只用脚跟,我撑不住啊。”
阿兰泰又开始嘲笑她:“那是因为你太重了。你看看你在八十公里处的补给点吃了多少碗方便面。”
“不吃会饿死的。”
“我才吃一碗,我也没死啊。其实啊,你很有潜力。”阿兰泰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看,你屁股那么大、腿那么粗,还能摆动得很快,要不就是毅力,要不就是实力。如果你瘦下来,一定了不得。”
李叶茴从没听过这么真诚的阿谀奉承,她开心地加快脚步,阿兰泰大喊节省体力,她也置之不理。下坡时,她恨不得大鹏展翅般飞身而下,细碎的小石头被高高振起、砸着小腿、跑到鞋里,前指甲盖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刺啦”一声 -- 李叶茴确定听到声音 -- 被顶开了。
她一下子停了下来,好像撞到一堵无形的墙。虽说,这不是她第一次跑掉指甲。但之前的比赛,自己都是不知不觉地受伤,只需做温水中的青蛙就好,可这一下却带来钻心的疼痛,眼泪也肆意涌出。
阿兰泰不紧不慢地小跑赶过来。
“我指甲掉了...”李叶茴低着头按着鞋尖、用头帘遮住瀑布般的眼泪。她佯装抹汗,把泪水蹭得干干净净。
阿兰泰惊呼:“天啊,叫你不要太急...还可以继续吗?需要我打电话叫他们接你回去...”
“不要不要...”李叶茴连声回绝。她摸到大脚趾的部位,把松动的指甲盖放回原位,狠狠地压下去。压到她确定,组织粘液会将它紧紧粘住,甚至比原生的还要牢固。她小跑两步,发现还能用。
八十公里处,他们又遭遇了大滑坡。更令人胆颤的是,这坡不仅没有可扶之处,还被密林包围。粗壮的树根随时可以让下滑的跑者飞到山脚,不但被树枝刮到毁容、还会被四处歪斜的树干狠狠折腰。
李叶茴被这直通黑暗森林的大滑坡吓得倒退两步。好在一小时前,因为脚趾受伤她吃了超剂量的止痛片,大概能挺上几个小时。
黑夜中,选手们被分散到漫长跑道的各个角落。此时,她的身边只有新朋友阿兰泰了。他们对了对眼神,无声地开始了冲刺。
这段下滑,就像与拳手过招:不断双脚要即时根据坡度变换调整姿态,双手也要“噼里啪啦”地和迎面而来的树枝作战。高度集中“打斗”了一个小时后,李叶茴忍耐不住,叫阿兰泰停下来:“大叔,我要上厕所。”
阿兰泰说:“你可以去上,但是这是神山,你要跟着我念三遍:#$#@%%@#”
李叶茴老老实实地念了三遍奇怪的语言:“这是什么?”
“马来语:对不起啊大山,我无意冒犯,只是小行方便。”
李叶茴脱裤子时,发现内裤早已在长期大量的运动中把臀部磨伤。她龇牙咧嘴地把它穿回去,生怕自己的痛苦的呻吟会被阿兰泰听见:她没有信心去挺过下一个劝退的声音了。
八十五公里处,工作人员脱下李叶茴的鞋子:她发现自己只剩下一枚脚指甲了。
剥落的九粒指甲中,三粒是在新加坡的六十公里越野跑造成的。五粒是被大大小小的水泡顶起来的。还有一个是刚刚顶起来的。
一脸不可思议的医护人员怀疑地望着她:“你确定...”
“不放弃,我不放弃,谢谢你们,但我不放弃。”她慌不择言,但也是给自己打强心剂。
他们为她做了详细包扎,才发现这柔嫩的双脚上,有着被石头磨破的伤口,被泥水感染了,也有跑鞋蹭掉的皮肤,死死地粘在袜子上。
她看着阿兰泰,阿兰泰也看着她。李叶茴静静地把包扎好的双脚放回鞋子:“来,我们继续。”
最后的十五公里,李叶茴在止痛剂的帮助下,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一会浑身疼痛、被折磨得怀疑人生。几片药下去后,脚步虽然轻松不起来,但至少从地狱回到人间。
然而,止痛剂让人困意连连。不知不觉,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未眠。不知不觉,她已然前进了将近九十公里。这是人生的一大突破。
阿兰泰的背影成了她眼中不变的风景:“其实啊,要不是跟着你,我早就到了。不过呢,一味地跑没什么意思,大家一起结伴、互相帮助,聊聊天,一起冲线拿奖牌,这样才有意义。”
阿兰泰说完,却发现一直哼哼哈哈地回应他的李叶茴没了声音。他回过头,发现她已然被困意侵扰得摇摇晃晃,眼睛一闭、摔了下去。阿兰泰赶紧扶住李叶茴:“休息一下再继续吧。”
“不行,不能休息。”李叶茴无力地挣扎着,“就算不能完赛,我也要尽力。”
阿兰泰扶着她走到一个小亭子,里面已经睡了三名跑友了:“你会完赛的,你已经很快了。”
“你确定?”
“确定。我们只有十多公里,却还有七八个小时,怎么可能不完赛。还有十分钟日出,你睡吧,太阳升起来我叫你。”
李叶茴听了这保证,心中的弦一下子松了。她脑袋一歪,带着一颗因休息不足而“咚咚”直跳的心脏,扎入梦乡。
五分钟后,她骤然惊醒:“我好了,我们走吧!”
阿兰泰正在拉伸腿部肌肉:“这就好了,太阳还没升起来呢。”
“我确定我好了,”,李叶茴望着东方鱼肚白,迫不及待地要起来。可是五分钟的睡眠让她新陈代谢骤然降低,持续运动了24小时后的肌肉突然冷却,开始疯狂分泌乳酸。她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疯狂宣布存在感。
阿兰泰经验丰富:“我就知道你一动就会痛。那就多动动,让血液升温,就不会痛了。”
李叶茴咬着牙、拖着沉重的身体快步行走着,果不其然,不出十分钟,她又可以无忧无虑地自由活动了。
九十五公里处,李叶茴躺在地上吃了三个红豆包,计算着接下来的路:那之后的五公里,将是七百米的大段爬升、几处峰回路转,一两条蜿蜒小溪。按照每一百米爬升、等于一公里跑步,而自己在山里的平均速度约为五公里每小时,所以大致还有12公里的路,需要两三个小时。
离完赛还有六个半小时,一定没问题。
然而,最后那段路,他们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先是那地图上的小溪是一条冰冷湍急的大河、后是李叶茴的脚伤受了冷水刺激后开始咆哮。除此之外,几个大上坡原先是水泥路,结果正在翻修,水泥全部掀开、码放在路边,变成多余的障碍。
上午八点二十六分,李叶茴作为全场最年轻参赛选手,和阿兰泰冲过终点线,完成人生中第一场越野赛,排名女子第六。
谢谢自己没有放弃,也要谢谢人类发明的止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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