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三来看老七时,老七已经七天没吃饭了。
十天前,在村子的猎枪被上缴的那个阴冷的下午,老七当着全村人的面发誓,在不久的将来,他要村里人听到嘹亮的枪声。
老七的自信源于他的一个梦,听起来很蹊跷,但在这里却很合理。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生活就是做梦,做梦就是活着。所以,他们无需把现实和梦想分开,就像他们从来醋区分白天和黑夜。用蹩脚八的话说,黑夜是闭上眼睛的白天。
蹩脚八的一生从不需要眼睛,他是用心生活,用心感受冷热酸甜,用心感受生老病死。当一个人用心做一件事情时,他离成功就不远了。蹩脚八成功地成为本村第一个算命的瞎子。但是,他并不是瞎子,只有老七知道这个秘密,蹩脚八只是懒得睁开眼睛而已。
在老七宣誓自己的计划时,蹩脚八帮了一句话的忙,当然,如果没有蹩脚八这句话,村里人根本不会给老七机会。在村里人眼中,蹩脚八已经是神一样的存在了。因为多年前的一个下午,蹩脚八曾预言了下一年的诸多怪事。蹩脚八说过二月里会打雷,然后,二月就打雷了。天上还飘着雪花,一个响雷,把村头最高的白桦树给劈了。
蹩脚八还预言了黑三家的鸭子会被水淹死。对于蹩脚八的话,黑三嗤之以鼻,他甚至想用手中扫把砸蹩脚八的头。后来,事实证明,蹩脚八的话不可不信。黑三家十多只鸭子,一夜之间全都淹死了。
对于诸多奇怪的事情,村里人感到了恐慌。可蹩脚八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甚至还说过,以后,用枪打猎是犯法的事情。村里人当然更不会相信蹩脚八的话,因为他们村就叫“猎户村”,他们村打猎的历史可以追寻到三皇五帝。如果不让他们打猎,就如同不让山羊吃草。山羊当然每天都在吃草,“猎户村”的人也每天都在打猎。
只是,这种看似自然的事情忽然有一天变得不自然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午后,鹅毛大雪飘扬了一个月,“猎户村”的人都在家围着火炉啃羊头。然后,他们就听到村头的老钟响了。
村口的老钟有历史了,连村子里最老的人都不知道老钟的历史。他们只知道,老钟只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敲响。
村子太偏僻了,偏僻到连时间都忘记他们的存在。因为偏僻,所以这里的生活很安宁。那口为了警报而敲响的老钟始终没有响。钟锤上都长满了苔藓。在村里最年长的人记忆中,老钟最后一次敲响还是日本人到来的那一年。
老七来到村东的关帝庙时,全村人都到齐了。村长大脑袋觉得村子里二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来一个客人,不应该让客人在冰天雪地里站着。于是,大脑袋说了老七一句。
“我睡觉呢,没听到钟响。”
“你又没老婆,睡啥觉啊?”
众人一阵哄笑,老七并不在意。他没老婆是村里人人皆知事情,他也知道村里人嘲笑他是因为他们曾经嫉妒他。他老婆曾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他结婚的那一天,村里男人们都蠢蠢欲动。晚上入洞房时,床底下藏着着十多个男人,这还不算屋顶上和窗台前的人。他们都想看看漂亮的女人,那个地方是不是也漂亮,或者,他们想知道,和漂亮的女人睡觉会有多么幸福?
他老婆是三年前的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离开了他。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万物发情的季节。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醒来,他打了他老婆一巴掌。然后,他老婆就走了。有人去城市里卖鹿皮,看到他老婆和一个老头子勾肩搭背,告诉了他。他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做的梦,不然,这顶绿帽子是要戴一辈子了。
他老婆走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了。村里人都以为他想老婆,其实,他是在琢磨事情。
每天晚上,他都要做梦。老婆在的时候,他老婆会打断他的梦。现在,没人打扰他了,他每天晚上做梦都能连续上。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一直生活在梦里。比如说,他做梦打猎时打到一只狐狸,白天的时候,狐狸就在他家大门口躺着。
黑三告诉他,狐狸是他晚上从山里拿回来的,只是他没有印象了。黑三建议他去到医院看看脑子。他骂了黑三一顿,并用墙上的猎枪把黑三撵跑了。
他当然不相信黑三的话。他觉得,他现在的神智是他这辈子最清晰的时候。他可以清晰的记住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味道。
在村子里的老钟敲响时,他正回味着梦里的鹿肉味呢。要知道,村里人好久都没有吃到鹿肉了。
远来的客人并不客气。他清了清嗓子,效果并不好。用黑三的话说,客人说话就像公鸭叫,老七并不同意,因为村子里并没有公鸭,谁知道公鸭怎么叫啊!
“我来是宣传一件事情,这是上面的决定。从现在开始,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各家各户拥有的枪,不管是啥枪,只要是能打响,只要是能杀人,当然,杀兔子杀鸡的枪也算,全都给我上缴。”
客人的话让下面的猎户们懵了。缴了他们的枪就是不让他们打猎了。作为一个“猎户村”人,不打猎怎么生存?还别说,客人早就给安排好了。当然,按照客人的说法,这是上面的安排,不打猎了,可以搞搞养殖,或者是种地嘛。反正,只要把枪交上去,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到了交枪的日子。村长带头造反。当然,造反是要付出代价,村长的代价就是被拉着警笛的车带走了。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村长被带走的那一刻,村里的老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革命,十几个小屁孩,还没有枪高,每个人都用发红的眼睛瞪着他。他们要他交代,日本人来时他为什么要敲响老钟?
他说不出理由。就像他每天都要拉屎,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要拉屎。小屁孩们把他吊在房梁上,下面升起火,慢慢的烤他。他们听说,他平时喜欢做的事情,烧一堆火,放上茶壶,然后围坐火堆旁品尝茶水。这简直就是地主阶级的思想。批斗,坚决要批斗。
后来,一场大雪把他救了。因为那些小屁孩来自南方,经不起雪后严寒的天气。他虽然捡了一条命,但落下一个病根,每到春天,他的皮肤就会蜕皮,像蛇一样,蜕皮时浑身酸痒难受,简直是生不如死。
所以,当老祖看到客人发红的眼睛时,他想到了那些小屁孩。他心里无比的恐慌,他已经快一百岁了,他不想临死前再被人架在火上烤一次。
老祖带头,各家各户都把枪上缴了。客人满载而去,“猎户村”的人痛苦不堪。
“你们不用着急,他们收了我们的枪,我们自己可以造枪啊。”
老七说这句话时,天空中闪现了一道亮光,村里人都看到了。他们聚集在关帝庙前,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在等待什么?每个人都不知道。
老天爷没有辜负他们的等待,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村子上空炸响了,紧接着是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
每个人都很害怕,他们想到那个遥远的传说,还有那个无影的魔咒。
老七不以为然,他说这是老天爷对收缴他们枪的人的惩罚。他让村民们放心,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让村民们重新听到枪响。
“相信老七的话吧。我保证,在春天到来之前,老七能成功。”蹩脚八说。
蹩脚八都发话了,没有人再怀疑老七的计划了。为了让老七更好的研发猎枪,村里临时成立了一个“支援小组”,黑三当组长。
对于这个“支援小组”,老七并不感冒。他只是让黑三给他准备十辆自行车,然后,老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黑三把半块狗肉递给老七,这是最后半块了,如果老七再不能研制出猎枪,整个“猎户村”的人真的都要喝西北风了。
“你不要急,马上就成功了。”老七的声音像是来自地下,或许,七天七夜的煎熬让他只剩下一点点梦想了。
“要不就算了吧。”黑三的声音如同外面的冰雪一样的冰冷。“大傻杨弄了几个老鼠夹子,能逮到老鼠也能生活。”
“猎户村的人都要吃老鼠了吗?过年摆贡,你也给老祖宗摆放老鼠肉吗?”
老七很生气,如果不是饿了七天七夜,没有力气了,他准的打黑三一巴掌。
“这不是没办法的事情嘛。你要是能造出猎枪,村里人用的着吃老鼠吗?”
“你在给我三天的时间,三天,我一定让你们听到枪的声音。”
黑三把狗肉丢下,转身走了。
夜深了,变得寂静了。只有屋外飒飒的雪声,还有低沉的狗叫。
狗叫?
老七想起了那块狗肉。他似乎饿了。真的,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吃东西了。他觉得,他还能坚持三天不吃东西,可是,他的脑袋有些沉重,研制东西是一件消耗脑力的劳动。上一次,他为“猎户村”的村民研制出捕狼神器时,他也有这种感觉,脑袋混沌,身体发虚,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他成功。他逢人就说,成功往往就在于你以为坚持不下去的下一秒。
现在,脑袋又变得混沌了,他知道,离研制成功不远了。
低沉的狗叫声一直骚扰他,让他不能集中精力想事情。他关上了三层房门,用被子蒙住头,用棉花塞住耳朵,可是,他还是能听到叫声。低沉的叫声像是来自地狱,难道,这是另一个世界对他生命的呼唤?
老七没去过地狱,可老七了解地狱。从小,他就听村里的长辈讲地狱天堂。对于天堂,除了上面的人天天悠闲乐哉外,老七没有印象。可是,关于地狱,老七记住的很多,奈何桥,孟婆汤,阎罗殿,十八层地狱,黑白无常,铁锁油锅。在老七的心里,地狱应该是黑暗阴森,冰冷绝望。当然,地狱的存在只是为了激发人们努力去天堂,去天堂的路很简单,可很少有人能走完。
老七回顾自己的一生,杀过人,宰过狼,说过慌,调戏过寡妇,欺负过媳妇,似乎,老祖宗明令禁止的那些东西他都做过,下地狱是不可免的了。
叫声依然继续,像是鬼哭。或许就是鬼哭。想到了鬼哭,老七立马又想到了狼嚎。难道,他曾经捕杀的那些狼又来找他了?
老七快要疯了。在疯之前,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他用筷子把耳膜给捣破了。狼嚎声立马停止了。
难得片刻的清净,他集中精力,把梦中的所有的细节回想一遍:二十四个链扣,枪托处铁条握成九十度,顶针用八号下午钢条,三根气门芯。没有错误,为什么不响?
难道是梦里搞错了?
不可能,他这辈子都是生活在梦里。梦就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就是梦,如果梦错了,他的人生不也错了?他立刻否决了这个问题的存在。一定是哪里出现了纰漏,只是他没发现而已。
他一遍又一遍的把枪拆了又组装上。
他的额头上开始出汗了,外面是零下三十度的寒冷。
他已经答应了全村人,或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为村里人做事了。他这一辈子,做了太多不应该的事情,他已经把这件事情当成生命中最后的救赎了。能不能上天堂在此一举了。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了,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的头发开始变白,他的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
枪依然不能响。他尽力了。
黑三推开门,看到老七躺在床上。黑三用手推了把老七,没有反应。
“老七死了!!!”
黑三的喊声惊起了树上的乌鸦。村里人都知道,老七死了。可是,他们更关心的是,老七的枪研制的怎么样了。
枪在老七身旁放着,看着很漂亮,可有什么用呢。不响的枪就是一个废铜烂铁。
可惜了十多辆自行车,村里人都这么说。
由于大雪封山,只能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再把老七安葬了。
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对每天都要吃老鼠肉的村里人,感觉像是度日如年。
刚开始,人们觉得老鼠肉还不错,用油炸熟,再放点辣椒。可是,时间久了,人们身上开始长毛,像老鼠一样的毛。于是,人们不敢吃老鼠肉。没有了食物,人们开始抱怨老七,如果老七的猎枪能研制成功,该多好啊。
此刻,老七已经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封山的雪慢慢的融化了。黑三要把老七装进棺材里。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
在黑三玩封棺材盖的一瞬间,老七的嘴巴动了。黑三把耳朵凑到跟前,老七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
“枪可以用,只是我忘记放火药了。”
埋葬了老七,黑三给老七研制的猎枪装上火药,冲天放了一枪。响亮的枪声在村子天空盘旋了好久。
村南河面的冰被枪声震碎了。河水开始“哗哗”的流淌,村里人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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