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晚上坐在地上太久着凉了,又或者是这几天烟抽得太多了,第二天一早,夏雪头昏脑胀,咽喉肿痛,吞口水都发梗。她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发丝铺满枕头,脸颊枕着自己的右手,蜷起身子像只小猫。程立一觉睡醒,手微微一动摸到夏雪的裸背,心情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她没有走,陪着他窝在被子里,他能感受被子里辐射过来的体温,鼻尖充盈着淡淡的体香,他的心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温柔托起,这一刻他们就像是普通的情侣和夫妻,岁月静好。白色蕾丝的窗帘外,天空水洗一样的碧蓝,春天的美好总让人想百般留住。
程立没有遐想太久,就发现了夏雪脸上不自然的潮红,摸摸她的额头,果然是一片滚烫。愧疚马上淹没了他,他以为是昨晚泡在浴缸里太久的缘故使得夏雪感冒,心疼不已的同时一股羞耻悄然爬上他的心头。“阿雪,你哪里不舒服?”他套上衣服,蹲在床边柔声问道。
夏雪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回答:“哪里都不舒服!”声音瓮声瓮气,鼻子被堵住了,嘴巴一张开就是火辣辣的痛。
“那我去给你买点药?”他摸摸她的额头,用鼻子亲昵的触触她的鼻尖。夏雪没回答,她完全不想开口,只微微点了下头。程立把被角掖好,将扔在沙发上的浴袍叠好放到床头柜上,摆好床边的拖鞋,才穿上外套出门。
听到关门声,夏雪抱着被子做起来,精致的锁骨掩盖在头发的阴影下,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给王姐发了条微信,放她一天假。米色的水晶甲片戳到手机屏幕上,钝钝的发痛,手指的迟钝让小动作都变得困难,原本的美丽现在成了累赘,她想找个指甲剪把它们全部剪掉。微信里有十几条未读信息,全是王峰,指责她偷懒,好久不到店里去,他一个人累的如何如何憔悴。她看到他怪模怪样的自拍照,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我生病了。过两天再过来,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马上回了过来,四十多秒的语音,“你怎么啦,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你老是这样飘忽不定,潇洒是潇洒,生了病就可怜了。我猜你现在肯定是又难过又脆弱,要不要我牺牲自己,过来照顾你一天。”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听得她眉眼弯弯。
‘我会缺人陪?谢谢你的关心,过来就还是免了,我这边有位小帅哥呢!’她想了想,打出两行字,扔掉手机,把电视打开。卫视台里放着各种新闻、狗血剧、选秀节目,没有一个感兴趣,调到点播,都是些老电影,可是空气中的寂静让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身体越是难过,心情越是低落,她就越是想热闹,人也罢,音频电影也罢,把每一秒,每一分空间填补的满满当当,就像是被快乐所拥抱。电视在走马灯似的溜过一圈,最后她选了《泰坦尼克号》,主演好看,服装精美,你跳我也跳是每个女人曾有过的梦。看到露丝和杰克在船头相拥着迎向夕阳,不知怎么她的眼眶有点发酸,每当脆弱的时刻,她总是会想起孔宇轩,明明不喜欢他,可是他却纠缠在她的脑海里,固执地不肯安息。
每个人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有的是你爱他,爱的抛弃所有尊严,爱的奉上整个世界;有的是他爱你,在一起时不知不觉,过后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原来再也找不到那样爱自己的人。孔宇轩两样都不是,他的小家子气,阴郁和自私让她嫌弃,掀开禁欲冷淡的外皮,他有的弱点她都有,他们其实是同类,照镜子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她渐渐厌倦,他却用自己的生命为这段游戏划上句号,狠狠的在她心上烙下痕迹。她惊惧万分,转而咬牙切齿的痛恨,葬礼她没有去参加,他的墓地她也从未去过,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被她刻意淡忘的人又渐渐浮现出来,那张苍白的脸上漆黑的双眼如同黑玛瑙珠子,气质阴郁掩盖不住的俊朗五官,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是嫉妒孔宇轩的,他有她渴慕的一切,名校光环,冷静克制的外表,第一次见面就撩得她心痒痒,迫不及待想撕下他那一本正经的面具。纯洁只适合用来玷污,越是美的越让人想破坏,她想象着打开外壳后的柔嫩内核,把它搓扁揉捏,重新塑过形后再远远抛开,每个少男少女都会遇到这样的冤家,体会人生最初的痛和无力,这就是命,无人幸免,这种恶意她自己没有察觉,把前二十几年的怨愤拐了个弯全洒到了这个男孩子身上,她却当做是对他的磨练。他对她的忽冷忽热保持沉默,只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床榻之间,贪婪的近乎凶狠,仿佛是闻到血腥味的饿狼,每次都恨不得把她吞进肚皮,她开始害怕,他太难于掌控,他们之间好像角色交换,她反倒变成了一个发泄对象。她全然忘了最初是自己勾引的他,只想着赶紧摆脱。
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万达商场,她提出了分手,他却契而不舍的要求见面,她过来后,他想抱她,她拒绝了身体接触。他不言不语,用那双黑眼珠固执的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的灵魂吸出来,他以为可以留住这个女人,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恨不得把自己融化在她身上,钻进她的每个毛孔每个细胞,和她彻底融为一体,让她再也甩不掉。一次次的分手,一次次的复合,夏雪有着钢铁般坚硬的意志,她不过是在用钝刀子割肉,给一寸希望,带一尺绝望,日子那么长,女孩子那么多,一生一世是个古早的笑话,他总会想通,总会走出,然后变成一个圆滑的青年油腻的中年,她不忍也不能见到他那种样子。她对他是用了几分真心的,那些销魂蚀骨的欢愉在肉体中多少留下了点记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他狠起来原来也不输她。
“我们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我不爱你,现在不爱,以后也不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她皱着眉头说道,包里的手机来电话了,是徐家笙,这个基金经理长得风度翩翩,关键是有见识,谈吐风趣,他们保持着一周一次的约会频率,正处于最暧昧的阶段,跟成熟男人比起来,孔宇轩像一枚青柠檬,愈加难以下咽,她连敷衍的心思都没了。她左手将电话举到耳边,轻声慢语的和男人在电话里调情,高跟鞋在白色大理石地面敲出叮咚叮咚的声音。直到踏上扶手电梯,她才舒了口气,背后那道迫人的视线总算没有了,他也应该彻底死心了。她的车刚刚开到道闸前面,广场上砰的一声响,像是大白天里放了烟花,接着传来声声尖叫,保安推开玻璃门,没头苍蝇般朝后面跑去。车像只搁浅的小船,停在道路中央进退不得,她下了车。白色地砖上开出了朵巨大的花,殷虹刺眼,有的人脸色惊惧的往外跑,有的人一脸兴奋的朝里走,人群的中央,远远躺着一团东西,血肉模糊,白色的浆汁混在发黑的血水中,像只摔烂的西瓜。她感到一阵作呕,来不及回头已经看到了那身熟悉的衣服,那双熟悉的鞋,五分钟之前它们还是洁净的,散发着肥皂的香味儿试图用拥抱挽留她,而现在,它们变成了污秽的垃圾,蠕虫们生长的温床。胆汁和眼泪混在一起,她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最茫然软弱的时刻,精心炮制的盔甲在死亡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她需要一个支撑让自己回到现实,直到徐家笙赶过来抱着她,她才活了过来。
电视上露丝和杰克在船舱内奔跑,子弹的火花在他们身后绽放,她不知道那一刻孔宇轩到底在想什么,爱情这个理由太难于让人相信,在风中坠落的时候他有没有后悔?一定是有的,那是一条孤独的路。孔宇轩死后她开始做梦,每个梦都一样,她在空中坠落,一层层的大楼如星光般从她眼前滑过,风呼呼在耳边怒吼,她的双手徒劳的在空中挥舞,却无人能救她,落地的那一瞬间她认命了,恐惧终于结束了,死就死吧,等待着爆裂的那一刻梦醒了,她的心跳如同踢踏舞者鞋跟在地板上拍击的节奏,自由的奔腾。睡觉成了一种煎熬,孔宇轩活着时纠缠着她,死了的幽魂还在折磨着她,他是多么渴望和她融为一体啊,每一分感受都清晰的传达给她。对抗噩梦唯一的方法是一场畅快淋漓的性爱,枕着男人健康的体魄入睡,用青春肉体的阳刚之气赶走空气中伺机而动的鬼魅,这些充斥着男人体味的夜晚中,孔宇轩彻底消失不见了,这三个字虚幻得像一个梦。她想起这个男人的笑,精致落寞,像古墓中出土的瓷器,带着森森然的凉意,她的喉咙变得更痛了,就像塞了个仙人掌在咽喉,肿痛之余又开始发痒,一阵惊心动地的咳嗽爆发,她咳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伴随着阵阵作呕,吐出好几口清水,口水流到下巴,恶心的黏腻。
门打开了,程立回来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怎么咳得这么凶。”他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叩击脊背。
她仰脖喝下喂到嘴边的水,咽喉的翻江倒海才算慢慢平息,程立的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身体温软的像个暖炉,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深深吸一口气。他轻轻笑了,胸腔发出嗡嗡的震颤,“你现在才发现我的好么?”他托起那张精巧的下巴,摸摸头顶,安抚道:“先把药吃了。我还买了皮蛋瘦肉粥,吃完了你再睡会儿,我陪你睡。”
“你不上班吗?”她接过他手中的浴袍,披上坐起来。
“我是少当家,翘天班算什么?”他打开药盒,“这个吃一粒,这个吃两粒。吃完饭再喝止咳糖浆。”
她用舌头卷走他手心里的药,含口水吞下,吴程用小勺舀起一勺粥,在嘴边吹口气,她张开嘴,像鸟巢中等待喂食的雏鸟,难得的乖巧。不过吃了四五口粥,她摇摇头,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舌苔上蒙上了层保鲜膜似的,吃粥和吃药没有区别,她丧失了进食的兴趣,何况一点也不觉得饿。
吴程收起勺子,把餐盒拿的远远的放下,他早已没有了脾气,只要夏雪高兴,怎样都成。药店离的有点远,他开着车跟着导航找了好一会儿,外面天气晴朗,从大堂跑上来,后背全是汗。扭开水龙头,用冷水洗把脸,总算去掉了汗渍的黏意。老实说,夏雪睡着比醒着美丽,病了比健康可爱,她迷迷糊糊时,尖刻的锐气像退潮般落去,露出潮水坑里海星和小鱼,柔弱可爱。也许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娇憨,会因为辩论赛的获胜激动地脸红,会在篮球场上为心仪的男生递矿泉水,可惜他来的太迟,错过了那些柔软的时光。
他冲了个澡爬上床,夏雪吃了感冒药早已沉沉睡去,她的脸颊泛着红晕,看起来如同情窦初开时的娇羞,他心神一动,忍不住在她唇上蜻蜓点水的吻一下。她像只幼猫,扭动着身体抱住他,他揽住她的肩膀,把头靠在自己胸口,一只手顺毛似的抚过她的头,一只手拿起平板电脑处理事务。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俏皮的在地毯上画出根根芒针,室内一片安静,只听见夏雪的呼吸声,深深浅浅的频率像时钟的滴滴答答,他以为时光凝固了,其实没有一刻能停留。发了几封邮件后,他摸摸夏雪的额头,全是潮热的汗水,春天已经要过完了,夏天的热度急不可耐的伸出半只脚,五月的天气被两个季节挤兑得忽冷忽热,白天恨不得穿短袖,晚上却要盖被子,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他抽出压麻的手臂,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两度,眼睛虽然看着电脑,心思却全飞走了。
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想陪着,耳边均匀的呼吸音提示着此刻某人睡得有多香甜,他叹了口气,任命的将电脑待机,躺了下来拥着夏雪小憩。也许夏雪真的是他人生中的劫数,可是如果重来,他还是会一样陷进来,真正的美已经很难得,遇上一个喜欢的人更是运气,如果这样的心悦都不是爱,那么爱情可能就是个虚妄的谎言,他愿意做一个疯狂的赌徒,这是年轻人特有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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