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锁定,重发)
我老家在山东半岛中部,是一个三百多户人家的村子,村外河水环绕,村内湾塘棋布。
一九七O年代以前,村里分布着东湾、后湾、西湾、簋湾、勺瓢子湾和柳湾涯六个水湾;村中央还有一条从东边鹞子沟淌来的小溪,清清澈澈,哗哗啦啦欢唱着一路向西,钻进又阔又深的西湾。
村子南边是条大干渠,转到村东分出一汊,汇入环城河;村西边那条不宽不窄不深不浅的河流,我们叫它西河,里边长着徐志摩说的油油而招摇的水草,河上有座水力磨房;北面稍远处是汶河,往西南方向走出十多里地,是修在汶河河道上的牟山水库,库容三亿多方。
汶河的沙层八九米厚,涵养着丰富的地下水源。所以,这一片的地下水也是充盈而丰沛的,埋深三五米,就有涌流的水脉。我记得家里的压水井,只有六米多深,不超过两层楼的高度。不象现在,打眼井动不动就百米以上。
小时候的记忆里,四时序属分明,冬天河里湾里结着厚厚的冰,春天水瘦而清透,夏秋两季碧波荡漾。
冬天结冰时,我们最乐意去后湾滑冰,先迈着小碎步快速助跑,然后唰一下子滑出十几米远,感觉相当的爽。技术要领掌握不好就会摔倒,甚至打个痛苦的劈叉,羞得满脸彤红。
也有的自己做个溜冰车,两手各持一根带金属尖头的撑杆,坐在上边一支一撑唰唰滑着转圈跑。
在厚冰上凿个大窟窿,冰下的鲤鱼草鱼就会露出头来透气,用卡网子一扣,准能逮住一两条,惹得大人小孩围着看热闹。
记得我弟弟还扣住过一条鲤鱼拐子,那天很暖和,弟弟忙活热了,就把棉袄脱了,逮了鱼兴奋地拿回家,忘了棉袄这回事,母亲问:
“你的棉袄呢?”
弟弟这才想起来,马上跑回去寻找——早不见了。
有个冬天的早晨,我和春表弟来到东湾,春表弟跑到湾涯上,大声叫着:
“哥哥,快看!这么多鱼!”
我便立即跑过去,看到一个个结冰的水窝里,有冻僵的一拃多长的麦穗子鱼,就揭开冰层拣回家去,用鏊子熥着吃,不加油不撒盐,一翻就粘了皮去。
母亲看到了,就说:“没使油,就肯粘住。”
不过,那种味道却比使油煎的要好,特别鲜嫩纯正。
夏季汛期,雨一场接着一场,村里村外沟满壕平,所有的河流水湾都是乌泱乌泱的漫流泗溢。
放学后,我们会三五成群,到南干渠分水闸那里,跳水、扎猛,泡在水里尽情戏耍,快黑天才回家。
一入夜,蛙声如鼓,此起彼伏。在天井里坐着或躺在秫秸勒的床上,边看天上眨眼的星星边听阵阵蛙鸣。从蛙声的强弱远近,就知道它在哪个湾里,哪条河里,并且能判断出它在水中还是在岸边。
这倒不是谁有怎样特异的本事,只是长期的经验积累和熟知环境而已,没什么蹊跷也不用奇怪。有时候,还凭呱呱的叫声猜想它的模样。
河坝上、湾沿儿上,除了柳树洋槐,还长着一丛丛一簇簇的腊条和绵槐。夏日午间,密实的枝叶筛下花花淡淡的荫凉,常栖有安静的歇晌的青蛙。它那两只鼓鼓的眼睛,慢慢睁开又从容合上,见了人不慌不忙,要逮住它了,才嗖的一下跃起来,划着弧线扑通落到水里。偶尔的,还会看到日头地里晒盖的鳖。
等立冬后树木闭了水脉,人们就把疯长了一春一夏一秋的枝条割下来编筐作篓。来年开春后,它还会发出茂密的芽子,再经一春一夏一秋的功夫,又长成新的舒展的枝条。如果哪一根长得光滑、顺溜、柔韧,就用镰刀割了做鞭杆,拴上鞭绳系上牛皮鞭哨,抡到空中一甩,叭叭的响声叫人十分得意。
得了有河有湾的便利,村里的大人小孩大多会游泳。我们那里把游泳叫做“凫水”或“会水”。我也会水,并且不到十岁就会了,至今也记不清楚,到底我是怎么学会的。可能整个夏天几乎天天泡在河里湾里,熟悉水性,在水里浮来荡去的,胳膊腿渐渐协调,慢慢就会了吧。
后来在泰山脚下工作时,我还接就了少时练出来的水性,经常在清晨跑到半山腰上的虎山水库,游上个来回才吃早饭。
会水有两个层级,初级水平叫“打砰砰”,也就是“狗刨”,双手在前面划,两只脚轮换着迫击水面,弄的水花四溅,发出砰砰砰砰的响声。这是初学乍练必经的阶段,也是常为人耻笑的阶段。光会“打砰砰",拿现在的网络语言说,就是“菜鸟”。
等把砰砰打得随心所欲了,就可学习野路子泳技里最高超的“踩水”。
踩水真的是踩,身子在水里是竖直的,胳膊掌握平衡把握方向,腿脚有节奏地踩上踩下,肩膀斜抗时横着游,背部后拥时倒着游,手往前扒时就直着游;兴之所至,还会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底潜泳。这也是小伙伴们的水上赛事,比赛谁潜得远,潜得深,潜得时间长。
不会水那会儿,有个惊险的事,我从来没说过。
好象六七岁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随大一点儿的孩子去西河下河。那时还不敢下到河中央,只能在河边浅水处抓住裸露的树根飘游浮荡。玩着玩着高兴了,竟松开手扑腾了几下,结果差点被卷入深水。
那一瞬,貌似缓缓的水流象伸出手用力拖拽似的,整个人越挣扎越往中间漂,心里顿时翻涌着阵阵漫来的无助和绝望,所幸好歹又抓挠住一条树根捽住了,过后好几天了心里还砰然悸动。
为什么不说?怕大人知道后不让下河下湾了,那会少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欢乐。
也因此,我后来对水的亦载亦覆,有直达魂魄的恐怖体悟。
好象突然地,能拣到麦穗鱼的东湾填了,有着水力磨房的西河填了。后来读沈从文,读到令翠翠颇为费解的、竟还能用来陪嫁的磨房;读到三三日夜看守的、有鱼儿游曳的河水边的磨房,都会叫我想起它。
想起它时,我会若有所失,甚至带些淡淡的忧伤。可当时,看到填出的平展展的新土地,我们还在上面跑着跳着打打闹闹,很觉新鲜兴奋。
小孩子都会渴盼着期待着某种改变吧!
那时的小脑瓜里不曾意识到:有些改变,会叫人长大后充满惆怅。
再往后几年,勺瓢子湾又填平种了庄稼,坡里的大田整得成方成片,鹞子沟也被截流拐了弯,村中央的潺潺流水变成了街心道路。等长大后逐渐明白了,那是因为敢教日月换新天、山山水水需要重作安排,才变的样。
样子真的大变了。
如今,带引水渠的柳湾涯和狭长的簋湾,先后开发建设了商品房,成了居住区。
水面开阔的西湾、柳影依依的后湾,建了两家做出口食品的公司,据说产品卖到了迪拜,卖到了日本韩国。
还好,西湾的东半边留下了,改造成一方渔塘,算是为儿时的记忆,留了一点儿念想的依据。
南干渠依然在,岸上那片茂密的洋槐林,换作两排规规矩矩的行道树。早年洋槐林里那些螳螂、登倒山和啁啾枝头的鸟儿,恍恍惚惚,有时还闪过我的眼前。我知道,这是带了怅惘的怀恋的幻象。
牟山水库更加重要了,它的使命由最初的农灌,演变成了城市的水源。
汶河倒真是变美了,市区段挖了个漂亮的青云湖,白天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倒映其间,夜里星罗棋布的灯光辉耀两岸,成了悦目的景观,赏心的去处。只是那厚厚的沙层,都被挖去做了建楼的材料,把城市变高了,把地下水变少了。
你看,变,是把双刃剑。在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里,我梦中梦着的,常常是儿时的那些河流,那些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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