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虽是个农民,但却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
小时候,父亲真的是无所不能,能文能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曾一度庆幸自己是个女生,这样长大之后没有做爸爸的压力。那个时候想法真的是足够可笑的。
还没上学的时候,父亲没有花特别多的时间教授我和弟弟什么具体的东西。只记得脑海里有父亲教我吟唱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时的场面已记不清,唯独直接的这样熟悉的句子。很长一段时间,这首词里面的句子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看到这首词,我或许都没有多少熟悉感,但只要听到,我立马就心生温暖。这是记忆里最早的启蒙诗词。
准备要上学了,父亲终于肯花一点时间教我数数,教我写字。父亲在旁边劈柴,我和弟弟躺在凉床上,双脚朝天空画着未来的天空,手上认真地掰着一根两根三根手指,十根手指头不够,并没有用上脚趾头,而是重头再来过。
在数数上,我比不上弟弟,父亲便得出结论,弟弟比我聪明。从此我就像领到圣旨一样,很多年以后都觉得弟弟要比我聪明。
每天傍晚干完农活回来,乘着天还是亮的,父亲便会让我们搬两张小椅子出去,再用两张更矮小的凳子侧倒,这样椅子和小凳子变成了我们临时的小书桌。
父亲虽是个农民,他的毛笔字和钢笔字写得极美,这一生也许我都无法超越。父亲给我们从大伯那里弄来几本米黄色的田字格本,一笔一画地写着。看着一个个漂亮的字从笔尖,从父亲摇摆的手里流泻出来。我和弟弟都很兴奋,认为这些灵动的字迹只是从笔尖流淌,从摇摆的动作里跳出来,与其他的无关。
当笔真正落到我们手心里,才发觉天大的难题,握笔都是一件极其难的事。当下让我想起来那些年被逼着学筷子的经历,泄气地摔下笔,起身想奔赴其他娱乐的战场。
父亲继续写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嘴里还喃喃道:“这样横,不能太平,这样竖,不能太直。”父亲的笑容似乎就是一束光,明亮而引诱着我和弟弟。放下的笔,再次拿起,与父亲一起,嘴里也学着不大懂的话语:“这样横,不能太平,这样竖,不能太直。”
如今,一旦提起笔,就会想起那个傍晚,有一束光从此便照进了每一个想要放弃的时刻。
秋天来了,我要去上学了,要和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一样背着书包,一路上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的歌曲,跳进学堂,开启更加快乐的时光了。意味着我离长大又近了一步。
上学前的一个早晨,父亲像往常一样去了街上。我同弟弟照例坐在门口,等着惊喜归来。每一次父亲都会带几个雪白软糯的馒头,或者是两根金灿灿的油条,不然就是一张超级大,就像太阳一样圆的葱饼。父亲总能有办法让每一天变得有期待,每一天都有希望,真是个优秀的老师。
“嗡嗡”父亲的摩托车在很远处就能听到,并且总能够无误地从无数量摩托车的声音里,辨认出来。我和弟弟激动地站起身来,眼睛张望着远处,丝毫没有掩饰。现在已经做不到那么干净的贪婪与欲望表达了,反倒是有些怀念。这次父亲手里什么都没有,弟弟还特意跑到车前摸索了一会。“什么都没有吗?”这时母亲出来了,有些不悦:“天天就知道吃,想点别的也好。”我们有些失望,拍拍屁股,就要离开。父亲这时却像变魔术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色的东西。糖果吗?
父亲神秘地缓缓摊开手,像是捧着什么圣物一样,那双粗糙的手里瞬间像开了一朵花,一朵此生只开一次的花。那是一件半身裙,黑色的打底,上面漂浮了千千万万个彩色的圆圈,远远看上去像一个大大的彩球。
“我的吗?”我跳起来,这应该是我印象里第一件裙子。母亲一直不愿意让我穿裙子,嫌我太调皮,穿裙子觉得有点扭扭捏捏的。可是,天知道,我有多想穿裙子。母亲不在家里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把家里的衣柜翻开,把里面能掏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或者毛巾之类的,围在身上,对着一张不大清晰的镜子扭来扭曲。
这是我最好的上学礼物,虽然父亲并没有说。后来那件裙子穿破了,母亲用其他颜色的布条打上补丁,我继续穿。从父亲的嘴里,从没有听到过溢美之词,因为这是不需要的。哪有父亲的女儿不好看的呢?哪有女儿的父亲不赞美的呢?这种安全的感情是不需要用评价的语言,用赞美的语言来维系的。
上学的时候,每个孩子身边都住着一个小偷。橡皮,小刀,笔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大家都在班级里抓小偷,长大后才知道那个小偷一直是另一个自己啊!当然我也不例外,每天回家都会找不到文具,我总会把所有责任抛给那个无名的“小偷”。“班里小朋友的笔都丢了,都说小偷,都告诉老师了,可是就是找不到。”我大声辩解道。
笔丢了,刀丢了,可是作业丢不掉啊!父亲没辙,只好重新拿一枝笔,直接用家里的镰刀削铅笔。“咻咻”身材体积都不讨人喜欢的镰刀,此刻在父亲的手里却是特别的乖巧,那应该是我见过最棒的一把铅笔刀了。可我一直都没有尝试过,巨大的身形是一直以来的阻碍。
有一段时间,我极力恐惧去上学。学校里似乎再没有神秘的魔法引诱我了,只有无穷无尽的困难与挫折。路途遥远,父亲给我买了一辆小巧的自行车,是银白色的,阳光照下来亮亮的,像是几道耀眼的闪电,可以自由自在穿梭在风里,在欢声笑语里,在羡慕嫉妒的小眼神里。但这些小美好并没有持续几天,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时候,太弱小,总有人爱跟我开玩笑,用钉子扎破我的车胎,总有路上的尖锐物钻进我的车轮里,总有很多不好的运气溜进我的链条、车轮头等等。难怪我在河边的三叶草丛里从没有遇见过四叶草呢?
刚开始,我总是往修车的阿叔那里跑,后来跑多了,口袋里便没有零钱了。我只能骑着干瘪车胎的自行车回去,父亲前几次并没有说什么。后来车子频繁到一天一次。刚刚从农田里忙回来,准备喘口气的父亲,就会看到我苦瓜一样的脸,耷拉的脑袋,再看看我推着自行车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我承认父亲真的是一个修理大师,很多次修车的阿叔解决不了的问题,父亲却是可以。
但父亲会发火,两道眉毛紧紧拎在一起,龇牙咧嘴,跟发怒的雄狮没什么两样,吼着:“车子怎么天天有事,怎么骑的?”我只是正常骑呀,没有虐待它,也没有欺负它,哪里知道这车子这么娇弱,是不可以用来骑的。
最后,我干脆放弃了那辆银白色的自行车,主动要骑那辆有单架的老凤凰牌自行车,那辆车已经很老了,连固定的支撑架都没有,它的停靠只能靠一堵墙,一棵树或者别的一辆什么车。父亲没有说什么,当晚就端着桐油把车子从里到外都刷了一遍,两个轮胎灌满的气,车闸也试验好几遍。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没有看到那辆老凤凰,急着朝屋外望去。“铃铃”是清脆的车铃铛声,父亲正骑着那辆老凤凰从远处回来,朝霞从父亲的身后亮起来,像是托起了父亲和那辆老凤凰。父亲看到我,笑着说:“你骑走吧,没什么问题了?”
等到多年以后,我在书中看到这样类似的话:“孩子,我也是第一次当妈妈。请多包涵!”我才明白,父亲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没有人教他。他会有疼爱,也会有发怒;他会有能干,也会有无助;他会有努力,也有会迷茫。我也终于知晓,那个早晨他骑着老凤凰去干什么了?他也许是去试试车闸门是否灵光,因为上面载着的可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全世界呀。也许是去试试老凤凰能载到哪里,在老凤凰身上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因为那可是他的女儿将要去往的旅途,去欣赏的风景,去闯的天涯。他虽不能陪伴,不能替代,也不能把前方一路铺平,但他想看看,想让自己心里有数,想提前告诉那一路的狐妖鬼怪,他的女儿即将出发,不可轻举妄动。
而今,我已经长大。不需要父亲一笔一划地教授写字,画笔已落到我的手里;丢了纸笔,不需要父亲拿起镰刀一刀一刀为我削笔,我会自己去寻找,自己尝试一遍又一遍地削磨;车子漏气,链条断裂,不需要父亲扛着疲倦,蹲下身来,双手摩挲车胎,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试捏链条,我已经学会靠自己的双腿,披荆斩棘,哪怕是血淋淋,也不会向父亲叫苦。但,父亲仍是我的老师,仍是我的护城河,曾经的一点一滴,现如今的一言一语依然在为我修葺这座城池。
我想拉拢来明月为你照拂,我想喊来花红柳绿为你装饰,我想吸引鸟鸣鱼游为你陪伴,你却潇洒一挥手,站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凝视我,守候我。你成了我永远还不起的债主,你成了让我一想到,眼里会潮湿,心底会温暖的那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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