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曦破晓,山风捕捉到一缕阳光在窗棂上跳舞。依梅揉了揉惺忪的眼,踮脚取下挂在墙上的蓝布书包。慢吞吞去了灶台,揭锅摸了两个温热的红薯,揣着出门。
屋外父亲和叔伯们,手持镢头、铁镐和铁耙听队长发话:“趁秋收未到,我们将山林下边的杂草灌木除去,平整出来的土地,种植经济作物,增加收入。”
依梅放缓脚步,剥食第二个红薯。队长又道:“今天,从东南边开始,难度高是几个坟墓要移除填平……”
东南边的山地,依梅脑海里一闪,那里是她和伙伴们常去的地方。灌木丛里有鲜艳诱人的野草莓,溪岸边长满了紫色的夏枯草,鼓在杂草里的坟包周围,时常有野兔出没。依梅他们打猪草歇息时,野兔成了嬉戏追逐的对象。看来,野兔要挪窝了。
2
依梅放学回来经过粮仓库场,一阵恶臭令她作呕,场地上散落着几具红漆棺木。李伯绘声绘色向婶母们描述挖墓的情景:刚揭棺时,棺内长辫子的男人如沉睡一般,身上紫红色的丝绸长衫,鲜艳亮丽。胆大的平爷探寻棺内的陪葬品,谁知,衣服一碰就碎,随风化成片絮飞扬,长辫男尸的脸在空气里迅速变黑。
婶母们争着问:“那探到了什么宝物,真有能耐。”李伯脸露得色:“有金戒指和金耳环,还有挂件玉石,都上交国家了。”“墓里应该还有女人吧,不是说夫妻死了同穴吗?”“对对,那年头还有大户人家的小姐,衣饰肯定艳丽。”女人们七嘴八舌,李伯一时答不上来,咳了声道:“不是每个坟包都躺着个富人,我今天就负责一个,哪顾上其他的。”挤眉弄眼地走了。
依梅好奇心重。星期六,她挎着草篮往东南片的山林走。地上连根挖起的灌木摞成一堆,几大小不一的石坑裸露着,像化了脓的疔子,被挤后,来不及长好。那是被挖掘的坟包。
前方一阵喧哗,依梅循声而去,叔伯们围在一个刚打开的大坟包前。依梅的目光搜索不到父亲的人影。她往人群堆里挤,却在推搡中被挤了出来,她听到有人在喊:“一、二、三、抬起。”就连忙欠身,伸着脖子往大人的腿缝里瞅。耳边传来李伯的声音:“草帘子,草帘子拿来,快,不要挤,看热闹的往后退。”
依梅被后退的人撞了个仰面朝天,竹篮滚到路边。撞她的人埋怨道:“小孩子凑什么热闹,碍手碍脚的。”李伯从人群堆里跳出来,拉她起道:“哎呀,草帘子裹着死尸,没什么好看,去别处割草吧。”这时,对面山路突突开来一辆拖拉机,李伯招手:“小徐这儿,今天不挖了,最后一个,你天黑前能赶到火葬场。”
人群中让出一条道,裹成长条状的草帘子由两人抬着,李伯嚷嚷:“小心,地下打滑。再来两个人到拖拉机上,利索点,早点收工。”几个人迅速跑在依梅的前面,遮住她的视线。突突声再次响起,拖拉机一路扬起黄尘,众人散去。
3
开荒整林仍然如火如荼进行着,父亲从不提场地上的事,他告诫依梅不要靠近看热闹,那里的瘴气有毒。但依梅从家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大叔捡到了一块玉。
下雨天不出工,几个和大叔亲密的村民,想见识这块玉的模样。大叔小心翼翼在书桌底下,摸出一个纸包打开,解开扎紧的纱布手套,一股腐臭袭来。依梅不由掩了鼻,看到一团乳白色的东西,还没辨明形状,大叔就包了起来,再三告诉大家不要声扬。依梅心想:这臭东西,送给她也不要。
开荒的面积陆续覆盖整个山林。路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坛子,一些残骸从打碎的坛子里掉出来,散落在草丛中树底下。依梅这才知道,有的坟包葬着大小不一的坛子。
离家不远水库的上方,一个用石灰糯米土夯实的墓被打开,留下两个长方形的孔,远远地望,像一双窥探的眼,给山林添了诡异的色彩。
那里有奶奶一块地,奶奶将遗落在山路边的几根白骨,用铁耙摞在一起,就近挖坑填埋,嘴里念叨:“造孽啊,可怜了这些先人,尸骨曝于山野。”
奶奶翻地种菜。一旁的依梅和六岁的堂弟阿毛打闹,俩人扯着嗓子对着山谷喊:“阿毛,依梅。”风儿伴着山谷的回响重复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嬉笑着,乐此不疲。阿毛喊累了靠在地边的草堆上睡熟了,奶奶抱他回家。临近晚饭,依梅将阿毛唤醒。阿毛仿佛失语般,愣愣地坐着,不吃不喝。
奶奶急得在堂屋里转,突然好象想起什么。她对着正南方喃喃自语:“整日的挖坟刨坟,不得安宁,唉……”说完,她拿上阿毛的衣服,在夜色中往山林那儿走。
不久,门外传来奶奶断断续续地声音:“阿毛回来,阿毛回家啰。”她进门看到正在吃饭的堂弟,松了口气。掏出阿毛的衣服,抖出裹在里面的一块土疙瘩道:“总算把魂叫回来了。”依梅疑惑望着一本正经的奶奶,对于她九岁的认知来说,世界还是一片混沌,而今心头萌生一丝恐惧。
4
接下来几天,奶奶变得神神秘秘。依梅放学推开奶奶家的大门,见她急冲冲收拾着八仙桌上的酒盅。晚上,奶奶烙了个白糖面饼,悄悄地招依梅和阿毛去河边。诱人的面饼放在木制的锅盖里,锅柄上系着棉绳,奶奶捏住绳尾顺风一推,锅盖向水中漾开飘远。“跪下磕头,连续拜三次。”奶奶说。“拜什么?”依梅不解嘟囔一句。“小孩子别多问,拜祭一下被惊扰的先祖,保你们健康平安,快!”奶奶催促道,阿毛惦记着面饼动作飞快。奶奶慢慢拽回锅盖,犒劳他们。
依梅咬着面饼回屋往外望。月亮升起,将远处起伏的山峦覆上一层薄光,枇杷树在夜风的摇曳中,不停变幻着怪异的黑影。依梅一个激灵,她砰的一声猛力关上房门,惊动了正在洗脚的父亲。依梅嗫嚅着:“父亲,这世上有鬼魂吗?”父亲一愣,随后笑了:“没有,真有鬼地球上还住得下?”
“你小时候害怕过吗?”依梅目不转睛盯着父亲,父亲凝思片刻答:“有过,九岁时我曾祖母在夏日里去世,半夜里,我迷迷糊糊觉得她还在给我扇凉风。”依梅不由攥紧父亲的衣角,“其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不瞎猜疑,就没有什么害怕的。”父亲抚了抚依梅的头发安慰道。
父亲的话没有打消依梅的疑虑,她挨着母亲的腿睡下。窗外,草丛里发出高低起伏,长短不一的唧唧啾啾虫鸣声;山林中传来猫头鹰的怪叫。依梅眼前闪过,奶奶抖出来的土块,飘在河面上锅盖。夜变得面目狰狞,她用被子把头蒙上,默数:1、2、3……终于,昏昏沉沉睡去。黑暗中白骷髅化成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她的脖子,使她喘不过气来,依梅突然惊醒,天已大亮,原来是个梦而已。
上学后,依梅急切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她同年级的表姐玲。玲说她的邻居李小龙家,最近也经常闹鬼。他上海工作的爷爷去世了,大城市提倡火化,带回了骨灰盒。他奶奶一时接受不了,将爷爷的骨灰盒放入柜子珍藏。现在,大白天家里没人,房间里却有人走动的声音。吓得李小龙的妈妈一个人不敢进屋,家人想让爷爷入土为安,却拗不过执著的奶奶。
最后,他们只好在前门外墙的上方,偷偷找专人贴了一面避邪的镜子,保佑全家安宁。
放学后玲拉依梅去她家跳橡皮筋,姑妈硬要依梅吃饭。吃完饭,天已擦黑,依梅心慌起来。姑妈家离依梅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但必须要经过河边的李小龙家。
依梅低头迈着小碎步,小河里鸭子扑棱着翅膀,摇摇摆摆上岸。依梅猛然抬头,李家外墙上的镜子赫然映入眼帘,她打了个寒噤,小跑过了石桥。路边的小树林发出瘆人的沙沙声,仿佛追赶人的脚步。突然,林子里窜出一条野狗,依梅一惊,脚一滑,跌入路旁的水沟。
她挣扎爬起,穿上掉落打湿的布鞋,顾不上胳膊传来的丝丝疼痛,憋着一口气往家里跑。远处暖黄的灯光一点点接近,终于到家了,依梅瘫坐地上,喘着长气,身上全是冷汗。
依梅傻傻地想:如果没有黑夜就好了。因为晚上时常断电,燃烧的煤油灯和蜡烛不能像电灯那样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
然而事与愿违,秋收到了,西山头的石矿有个名额,父亲去那里上班。生产队里的母亲总有干不完的活,天黑没回家是常态。父亲上夜班刚走,家里恰巧停电。饭桌前的弟弟嚷道:“点火,点火,我要吃饭。”依梅压住心慌,摸索着找到火柴,点燃蜡烛。
烛光在墙上留下姐弟俩的影子,吃饱饭的弟弟对着自己的影子手舞足蹈一番,打着哈欠趴在桌上睡去。夜很静,水缸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依梅身体像根绷紧了的弦,她硬着头皮扭头扫了一眼,两只老鼠争咬着鸡蛋壳。一阵山风刮过,“咚”的一声,窗台上有什么东西被吹落。依梅手中的筷子随声滑落。
她推了弟弟一把,睡熟的弟弟不吭声。依梅拍打他的屁股,弟弟吃痛哇哇哭开了。哭声响彻了整个屋子,水缸边的声音停了。哭声渐弱停止,依梅待在蜡烛的光影里,再次拍打弟弟,弟弟嗯哼几下睡去,不再发声。
燃烧的蜡烛只剩下半截,依梅没有心思吃饭,暗暗祈祷母亲快点回来。依梅抓住弟弟的小手,默默地画圈,借助皮肤温热地触碰,缓解她心头的不安。眼看蜡烛燃到底,头顶的电灯亮了。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依梅一阵欢欣,总算熬过来了。
5
开春,家里分到生产队里一块棺木盖。涂着厚厚赭红漆的棺木盖,比平常用的春櫈长而宽。依梅敬而远之,弟弟却央父亲将棺木盖搁置墙边平放,他或坐或躺,当成平常的桌椅。父亲有时也坐在上面,看弟弟在棺木盖上捣鼓他的玩意儿。瞧着弟弟活蹦乱跳的样子,依梅想会不会是自己瞎猜度乱揣测了?
星期六,玲来依梅家做客,她说李小龙被他妈揍了。原来,李小龙家里的动静,是他抓了一只小鸟,放在奶奶的床底下扑腾出来的。他吓唬家人,目的是想让奶奶把爷爷的骨灰埋了。
几天后,老师上了新课《鲁迅踢鬼》的故事,依梅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净。
临近放学,老师说今晚学校操场上放电影,教室里一片欢腾。依梅早早地吃好晚饭等天黑。黑幕拉开,依梅肩扛长櫈去场地上占位子,山风夹带春风的气息,拂过脸颊,空气散着花草的清香,头顶的月亮伴着依梅的影子一起移步,夜色温柔。
本文由“文字之光社区”助力。
【文字之光】是已立项注册,自2020年元旦始启用。【文字之光】是由文字之光社区居民秉持“为好文找读者、为读者找好文”的价值理念而设立的专题,专题目前不接受投稿。
广大优秀作者可以投稿到它的优选专题【金色梧桐】中,编委会从中选出优质文收录到【文字之光】,并从中精选出最优质文加以推广。我们期待你的优雅亮相!你若能甩出掷地有声、灵动有趣的文字,我们定会用足够的真诚与你的文字共舞,让优质的文字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都是见证官:见证优秀 共同成长找到我们有两种方式:
01 在微信群中搜索文字之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