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翦水,宇宙飘花。进入浅冬,只想做一件事情,就是静候一场初雪的到来,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爱。
它来时,应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高高低低的木屋里,灯束次第熄灭,只有老梅初绽,远山连绵。把盏临窗,任花香扑鼻,任数不清的雪花扑棱着翅膀,从辽阔的夜空中缓缓飘落下来。
在漫天的白里,流年就此暂停,只需听花开、看雪落,忆故人。在这样的夜晚,心也跟着翩跹起舞,任雪抖落出岁月深处泛黄的某件往事,在硕大的虚无里,捡拾、又慢慢消融……
雪,一定会这样静静落一夜,我也愿静静守一夜,任思绪飘飞,落满一地。
即使曾走过河山万千,染过绝色银蟾,即使提笔生出半生苍凉,落笔也要溢出一纸温柔。人生海海,而我却想活成一片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自天而降、洁净、自在、唯美,和飘落的雪花一起对话,一起拥抱万物,独享这场盛大又素净的清欢。不知何时,喜欢上“清欢”这个词,仿佛一想起这两个字,就能在宣纸上,开出一朵朵花来,形如雪落。
犹记得,雪落后的乡间清晨,每每被一寸寸铺叠的雪花白唤醒。卧室里,老旧轩窗的花纹也比素常清晰。推开门,满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的海洋。瑞雪兆丰年,在这个世界里,雪似神而美,它可以为万物画像,为众生护佑。
远山、原野、流水、人家、瓦檐、修竹、蔷薇......都被雪一一覆盖,在这样的天气里,我自可于檐下读我喜爱的诗集,任雪袅于庭前的花影,再长出层层叠叠的诗意,我只管从晨光熹微读到斜阳隐去。
放下书,转身,端取一碗白雪回庐煮茶,且将新雪试新茶,那白雪里,有竹影、有草芽、有少时的模样。
在大雪的日子里,还愿沿着山间溪径,披衣,走到篱落深处。在覆雪的野溪淙淙中,漫看一路被白雪点缀的草木、山谷,是何种可爱的模样。听罕见的三五鸟雀,在松林里觅食又惊起,听深深浅浅的脚步在松软的雪上,踏步吟诗。
如若偶遇一片白雪之下的绿苔,便足矣。在萧条的冬季,人也仿佛捧得了一抹春意,走在开满苔花的石板上,就像走在一阙清凉的宋词里,耳畔有看花回、柳初新、采桑子、踏沙行、浣溪沙,以及少年游。从词里到词外,即使走在溪径阡陌上,自会踩出一串串流水的声音。
山顶有古寺,雪天,还可寻此幽静处,看老僧对坐,任雪花落于山寺僧庐下的茶盏,跟着浅尝一杯,便能忘却俗事三千,诵经传,闻禅声。我的心也跟着白了又白,静了又静。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雪一样的白,山一样的空。
曾读过一段话:雪是从某一个朝代出发,一路不知换了多少快马,踏破多少铁鞋,最终,把青丝跑成白发,把眼前跑成天涯。
每每读此,心弦鸣琴。雪有情,人亦有念。许是年岁渐长,偏爱这薄凉世界里深情的雪,希望它来了一场,还能再来一场,永远不要谢幕。
年少时,那南来北往的爱,恰同这雪来时一般,不管不顾,非黑即白。
彼时,花影摇曳,山色流翠,鸟鸣啾啾,与心爱之人相遇;在岁月流转中相知;在雪落的时候,绿蚁一杯歌一遍,将雪一样殷切的情意,存储在苍茫天地间,只愿岁岁常相伴。
而我也愿做一回闲人雅士,邀三两知已,提灯携炉,踏雪寻梅,对一壶酒,一树白,满山清,静听雪花穿林,任雪淹没来时的路,且将“山色供生佛,修到梅花伴醉翁”。再于雪花纷飞的薄夜里,也做一回大雪纷飞中的,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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