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柒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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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宣第一眼看见承玄,脱口而出的形容词便是:“妖颜祸国”。
果不其然,承玄从不让人对他失望,无论从哪个方面。
魏宣将承玄进献禁宫不过三日,朝中的气象立变。原来的通事舍人无故被撤换,日夜随侍君王身侧的人换了张妖丽面孔,他的名字则不屑为朝臣提起。
只有魏宣浑不在意,上朝下朝,偶然相遇,还能彼此点头致意,微微一笑,他唤他一句,“承玄。”
好像通事舍人这虚衔在这二人间半点威慑也无,堪堪存在,也是透明的,遮挡不住两道心照不宣的目光。
可除了一声招呼,再多,也无。两个人多是掠肩而过,偶尔有穿堂风,撩起靡艳绯红衣角,魏宣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仅此而已了,再多,不能有。
魏宣是个懂得审时夺度的人。如今,他只是个小小郡王,顶上几尊大佛压着,终究是要万事小心。
郡王当有个郡王的样子。
当夜魏宣于府中宴饮,虽不是阳春烟景,亦无桃花灼灼,但这等戏码他已演惯,只当是心血来潮,召人秉烛夜游,也不至招祸。
内人妱机贤淑,替他一一排布,事无巨细,桌上的菜,绝无他的忌口,帘后的笙箫,也绝不会奏出使他厌烦的曲子。他早也习惯这种无微不至,原本也只是默默受用,今夜不知怎么,却想对这女子多几句言语。
可当妱机抬起她的头,灯光照出她近乎扭曲的五官和黝黑粗糙的皮肤,他的言语便堵在了咽喉处。什么也说不出。他去扫那四周,忽然发现,她今日穿着件绯红的襦裙。这让他想起他们那场心不甘情不愿的嫁娶,还有另一个很是靡艳的红衣人。那红衣人,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了。
他终于得以开口,“你早些休息。”
他不用看,就能感受到女子因受宠若惊而生的一点点无措。妱机在原地怔了片晌,才道,“是。”
只一个字,就暴露了她声音的嘶哑与粗糙,如刀兵与刀石的相接,刺啦地挠人耳朵,令人恨不得马上逃离。正如她的人。
他便不再去看她,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宴上的达官贵胄云集,锦衣华服,光可鉴人,照得满室生辉。唯有一个红衣人,同是锦衣华服,却似乎格格不入。
小小的通事舍人,本不该赴这样的约。魏宣放眼去寻承玄周身,果然在他身侧发现了便装的君王。
意料之中。
魏宣将那主座让出,亲自搀扶君王登上丝绸的软垫。而后他在次座落坐,看着那袭红衣立侍君王身侧。
君王忽然抬起他的头颅,一张年过不惑已有沧桑的脸,“十七妹安在?”
魏宣一怔,想起那黝黑脸上粗糙的五官,道,“公主在休息吧。”
君王微垂下头,火光照出的阴影有些若隐若现的落寞。不知是否错觉,魏宣也在那向来不可一世的脸上看出一丝歉疚。
“是寡人……”
那两名黑衣,便是在这空档突然闪出,左右持刀,竟挡不住这区区二人的突袭。那二人也拔刀,刀面如水,刀出脊鞘,两道华光迸溅而出,凛凛杀气照亮将死之人的眼。
这霎时人如草木,只堪被摧折,节节败退,接连倒下,不过一瞬,刀光映照出一双妖丽眉眼。刀向突然闪在君王身前红衣直斩而去,红衣却岿然不动。
红衣的惊慌失措在君王抓向他时才开始,即刻便结束。即刻之后,刀斩在君王翼护谢红衣的大袖上。刺客有了一丝因不可置信而起的松懈,这就注定结局。
魏宣得了空隙,抽出侍卫手中刀,凭空一掷,尘埃落定。另一人还未接近主座,已被武将降服。
功败垂成。完美的潜入,完美的埋伏,完美的时机,可以机会只有一次,能做到这些可疑的人选太容易联想。
事情败露总比想象容易,何况这人并不打算为自己脱罪。
只不过君王想不到妱机恨不得他去死的理由。他的十七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他渐行渐远。
曾经,兄妹之间的感情是很好的,尤其妱机,几乎将他当做世上唯一的光。兄妹的城墙也因此摇摇欲坠,亲情血浓于水却开始溃烂,散发出不为世所容的腥臭味。跨不出最后一步,君王将她许给了魏宣。
她身着红衣头帘垂下的姿态婵媛,攀上了花辇,自甬道离开禁宫。后来再见,君王发现,她眼里的光不再朝向他,而是淡淡笼罩着魏宣。
他原本以为没什么不好,私心愧疚,却又不自觉竟有窃喜。只是,君王问,“为什么?”
妱机跪着不抬眼,她的眼小且斜,无半分风情。她只是咕哝,“你不愿爱我,强要我爱他,我爱了他,他却连看我一眼也不。”
她突地站起来,目光如刀,刺向君王,“这又为什么?”她恨恨咬牙,“你岂不该死?”
她冲过去,叫君王猝不及防,只下意识堤防她的凶器。可他忘了她已一无所有,她只是冲向一道柱子,闷闷一响,躯体软软滑下。君王一惊,本该嘶哑叫出声来,往心里细细摸索,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他只得叹了口气,说,“厚葬。”
魏宣并未见到那女子的尸体。他所做的也只是亲自为她刻了一块碑。他将那碑竖立在她坟茔,默立一会儿,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这是梁朝武帝十年。
十年前的夺嫡血案早已沉入深潭,少有人记忆。魏宣却记得当他还是孩子时,作为太子的父亲,一夜之间,病重薨殁。
他也记得亲眼所见的真相。病重的父亲是在当今皇帝为他选的宠妃喂他喝下最后一碗药后,才气绝身亡。他吓得从门边逃走,未等人发现,跌跌撞撞逃回寝殿。
那以后他便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直到遇见承玄。
君王无嗣,且身体亏虚。那日刺杀过后便对魏宣青眼有加。魏宣也日益显露锋芒,日渐受到朝臣爱戴。
君王病重后的某一天,魏宣正式成为太子监国。
又某一天,君王驾崩。
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不过是历史的重演。魏宣知道君王的死,必定在承玄柔情蜜意的一碗汤药之后,一如当年。
这是梁朝文帝元年。
新帝登基肃清朝政,先帝的嬖佞幸臣无一得免。
魏宣在高台上看了承玄最后一眼,那袭红衣从未改变。
变的是人,变的是他。
不知怎么的,魏宣忽然记起一个不美的女子最后一件红衣。现在想想,她那时是笑着的。
魏宣说,“帮我杀他。”
那女子一顿,和任何时候一样,平平淡淡点了头,“是。”
然后她笑了。小且斜的眼里,有光,映照出一个小小的魏宣。
她也并非没有动人的时候。
有一次他做寿,她没有入宴,他却发现她偷躲在帘后清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那女子,孤独,如履薄冰,终于在以为无人的地方,敢于唱出心声。幸而他得以听见。
虽然相见不长,岁岁年年,终不相见。
明晃晃的日光照着文帝元年的帝王台,和武帝元年的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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