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乍站在金色鸟奶吧前有一会儿了。
九月初的太阳热得烤人，滚烫的阳光穿过层层建筑物投射到地面，斑驳陆离的，就像太阳正在给大地写着情书。在斑驳的金色光芒里游动的人们因为闷热半眯着眼睛，好似被蜂蜜黏住了一样。他们的上唇掀起，露出牙龈和牙齿。走在这蒸腾的热气中的所有人脸上都带着酷暑难当的古怪表情，仿佛太阳给它的囚徒们戴上了一模一样的面具。
这样晴朗的天气可不多见了。十九年前，也就是抵御外星人入侵的“穹顶之战”之后的第二年，中国大陆上空一夜之间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黄色迷雾，至今也没散去。这种雾往往很大一团，远远看去像一条条黄色巨蛇在空中游动，“蛇雾”由此得名。蛇雾往往笼罩在人口众多的大城市上空，自从有了蛇雾，北京就很难见到今天这样的大太阳了。
暴乍瞟了一眼金色鸟奶吧的一楼大堂，里面光线暗淡，其中最显眼的便是正对玻璃大门的那台透明直梯，它闪着炫目的白光上下运行着。直梯左边摆着一把绿色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位肥胖的身穿深红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直梯右边一长排粉色沙发上坐着三个身穿奶白色太空服的青年，他们把头盔摘下来，放在了腿上或屁股旁边的沙发上，全摆出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
“现在才刚刚一点，拜访蔡老板也太早了点，”他这么琢磨，“嗯，这些有钱人，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肯定在睡午觉，他们是这么会享受的一群人。”
暴乍犹豫了一会儿，走下台阶，用一个透明玻璃质感的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包含这家店的门头还有门前的雕塑）发给了联系人“小表弟”，紧接着编辑文字——“骁墨，帮我查查，麻利儿的”——发了过去，这时暴乍抬头重新望向玻璃门，不由得吓了一跳：红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玻璃门上往外张望。做贼心虚的他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恐惧，漫步来到门右边的小片空地，躲开了红衣男人的视线交流。暴乍有点焦急地等待着小表弟的回复，不时地翻看摆弄着手机，突然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恨自己拖延症严重，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搞得自己有点狼狈。
金色鸟奶吧曾经是卜卜工作过的地方。之前路过此地时，暴乍听卜卜提过一嘴，她读高中期间曾在这里兼职过一段时间，具体做什么工作卜卜却未曾吐露过，暴乍也就不得而知了。
“皮卡皮卡皮卡丘 ——皮卡皮卡皮卡丘——”铃声响起。
暴乍浑身一个哆嗦，立马接通了来自小表弟的视频邀请。
“什么鬼铃声！赶紧给我换了哈！嗳！这咋回事，我这手机打买第一天起就调了静音模式，怎么突然响起来了？吓他妈我一跳……”暴乍皱眉抱怨道。
稚嫩帅气的小表弟留着满头小脏辫儿，皮肤白皙，身子长得秀美颀长。他姓张名骁墨，父母给他起这名字用意明朗，希望儿子将来既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又能文善墨快活自在。骁墨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冀，现在十七岁的他，就已经是国际黑客组织SWAN的元老级成员之一，只不过他父母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眼里完完全全只有一件事——他们优秀帅气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我的铃声带木马，震动静音统统垮！”骁墨一脸的得意。
“啊呦～我弟能耐了，哥没白疼你。”暴乍嘿嘿傻笑着，“哥刚才让你查的东西……”
“啊呦～您可快别疼我了，”骁墨打断暴乍的话，晃着手掌瞪大眼睛一字一顿笑道，“上次哥哥您让我黑进公安系统，就为了一个你追了整整一年都追不到手的女人，差点害死你老弟我啊！你说女人有什么好？不就比我们身上多个洞吗？女人啊，都是坟头打招呼——”
“什么意思？”
“——嗨！死人！害死人呐！”
“哈哈哈……没那么严重，哥这不好好的嘛！这次不就让你帮哥查查这家普普通通的小店嘛，有啥大惊小怪的！”
“哎呦！我的哥！这家小店咱可惹不起，你知道店老板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暴乍认真听着。
“这家金色鸟奶吧可不简单呐！它是家奶杂店，也就是除了鲜牛奶也卖别的货，一些新型迷幻剂钻法律的空子，掺在这些牛奶里就卖了出去。但你得知道暗号，他们才肯卖给你那些掺东西的奶制品，嘿嘿！哥，老弟我已经帮你查到了所有那些秘密饮品的暗号，可是哥，你弟我可要奉劝你一句……”
“哎呀，我不喝那些玩意儿！还有什么，你继续说。”
“那老弟我就放心了！喔！这家奶吧还是一家电影主题公馆，据说店老板为了向库布里克导演致敬，店内装潢布局几乎完全模仿电影《发条橙》开场那家柯罗瓦奶吧喔。”
“卧槽！还挺有情怀嘛！”
“它之所以取名叫‘金色鸟’，就因为门口那件高约五米的金色大鸟雕塑——”
“这雕塑是鸟？也太他妈抽象了吧！咋没有翅膀跟爪子？”
“这个金色大鸟的喙和爪子经过简化处理，只能给人模糊的印象，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雕塑的原型出自罗马尼亚雕塑家康斯坦丁·布朗库西之手，而布朗库西的很多重要作品之前都收藏在位于威尼斯的佩吉·古根海姆博物馆，而这些令人神魂颠倒的艺术作品，现在竟都明目张胆地摆在这家小店里。这家店的老板也够牛的！”
“哎！估计博物馆干不下去转了型也说不定，现在人哪里还欣赏得了什么艺术作品，现在是娱乐至死的年头喽！”
“哥，这雕塑我喜欢，有我们黑客气质，哈哈！你看那大理石底座上刻着啥，‘ le vol, quel bonheur! ’ 意思是‘飞翔，多么快乐！’ 而且，哥你看你快看！这大鸟圆溜溜的，也太可爱了吧！人家想要！表哥你以后有钱了买给我怎么样？”骁墨不由得嘟起小嘴儿撒起了娇。
“行了行了！关起来你的少女心，OK？我挂了哈。”
“哎呀！快滚吧你个没良心的！对了，照片里那个红衣男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他姓蔡……”
“他就是蔡老板？怎么衣服穿成这样？这都什么品味卧槽！”
“嗳我说！哥你的品味也有待商榷喔！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落后的通讯工具，现在大街上的乞丐都有植入芯片！人机合一的年代了，你还用你这个老古董！为了你这破手机，我还得去下载……”
没等他说完，暴乍就关了视频通话。他眯眼望着这座金色大鸟雕塑，动作流畅地从左边裤兜掏出一根烟叼在了嘴里，就在摸索打火机的空当儿，小怪兽布偶从他左边腋下滑落，暴乍一个趔趄，左手没接住紧跟着就用左脚接，来了一个大劈叉，左脚外侧把布偶踢飞出去三四米远掉在了地上。他强忍着疼痛慢慢悠悠站起来，走过去，捡起来，把它夹在了右腋下，折回来时突然看到红衣男人向他走了过来。暴乍心里一紧杵在那里不再动弹，嘴里还衔着那根未点燃的香烟。
红衣男人皮鞋嗒嗒的声响打破了午间的宁静，这声响使暴乍昏沉的脑瓜儿变得活跃。红衣男人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认出了这位来客，于是他一改之前的茫然呆滞，眨着他特有的狡猾的大眼睛，以他特有的圆滑腔调招呼道：
“你好啊，小伙子，”他打了个招呼，“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我必须做的事情。”暴乍多少有点口气强硬地回答道，没有面对长辈时该有的尊敬。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知道你要干什么。”红衣男人凑近暴乍，用一个黑色金属打火机给他点烟，，又用他特有的大眼睛看着暴乍，“你女朋友失踪了，你在找她，我说的没错吧？”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暴乍开始表现出一些尊敬。
“唔……这个么……本人总是消息灵通。”
想到自己对卜卜的下落一无所知，暴乍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过他很快就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从左到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他突然变得镇定自若，这种镇定自若是不自觉的，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里面也多少带着一丝冷嘲热讽。
首先，暴乍并不觉得这个肥胖的穿衣品味如此低劣的中年男人真的知道事情的真相。再说了，卜卜并没有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即便在那个月圆之夜，卜卜主动靠在了暴乍的胸膛上，她也没有吐露一个带着爱意的词汇。她只是说着一些不明不白的前后不连贯的话语，她说他们两个不能在一起，她还说这是为了他好，“如果有什么意外，也不要来找我。”这是那天她对暴乍说的最后一句话。所以“女朋友”一说纯属扯淡，这个胖男人明显不清楚他俩的真正关系，估计都是道听途说甚至有什么图谋，亦或是设了什么圈套等着他跳进去，暴乍心思一片澄明，目前一切还都在掌握之中。
“她到底怎么了？您怎么会知道我的来意？”
“孩子，你不用跟我这儿装傻，她可是郜石天的亲女儿！”红衣男人说道。
在中国，甚至全世界，郜石天这个名字都是响当当的。所有人都知道郜石天是辉石制药集团的老总兼形象代言人，当然还远不止于此。郜石天是抗战老英雄，说是老英雄，相比他的年龄他可一点也不显老——1905年出生的他，现在足足有182岁，但看起来还像他四十岁时那样年轻雄壮有活力。他在抗日战争和2066年对抗外星人入侵的战役中起到的作用被无限制放大，加上他永不衰老的容貌和强健的体魄，以至于很多人都拜他为神，买他公司生产的药品回家吃代替了上香拜佛成了新的拜神风尚，旧神都有谁没人再关心了，周边国家也争相效仿，并迅速蔓延至全球各个角落，几大宗教面临灭顶之灾。
“实话实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也不关注这些，我对历史和时事也丝毫不感兴趣。”暴乍一脸的坦荡，“历史书上不都是胡说八道吗？”
“这不怪你，现在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狭窄的世界里，每一个领域的信息量都在指数级暴涨，人们不再关心也没有足够精力去关心别的什么了。但是，我们还关心我们爱的人对不对？哈哈哈哈哈……”
“我不关心任何人，我只是想要一个解释，仅此而已。她在哪里？麻烦您告诉我。”
“我们遗忘了太多东西，蛇雾让我们忘记了真正的历史和真正的伤痛……”
“蛇雾？伤痛？你在说什么？”
红衣男人抬头望向被建筑物阻隔的天空，陷入奇妙的沉默。打破死寂的，只有突然而来的长长叹息声，接着他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说到：
“孩子，不要再去找她了。离她远点！”
“如果我偏不呢？”
“那与我无关！我只是个传话的。”
“您不是蔡老板吗？”
“我不会傻到掺和到你们的恩怨里！”蔡老板突然激动起来。
“恩怨？据我所知卜卜无父无母，突然冒出个父亲，我和那郜石天面都没见过，哪来的恩怨？”暴乍头脑一团浆糊。
“郜石天不是神，他是恶魔！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蔡老板惊恐万状，疯癫地举起双手舞动着，突然面部开始抽搐，“离他……远……远点儿！离……他……”
说着，红衣男人扭身便要走。刚走两三步，他就像突然被切断了电源的机器人，整个瘫软掉，身体直愣愣向前扑去，脸部重重地砸向第一个大理石台阶儿，发出折断干燥树枝般的清脆响声。
暴乍不禁担心起他的鼻梁和颈骨会不会撞断。而那黄皮肤与白色大理石之间，正不断涌出山茶花般鲜红的液体。液体向那肥大的红色衣服爬去，宛如小溪汇入大海般踊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