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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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近来水性好了。这是姨母在奈良的绳岸边有的想法。九月的海风倾斜而去，并不显得急躁，这仪态儒雅，神情里还未起思虑的妇人且是万分悠闲地叠腿踞坐在苍白的水泥钓台的远角，细细别着身子，把一团滚圆的中式镂空扇叶斜遮在额前，耀眼的波光向着一色的天际淡去。

临近出门时直子换了女学生的装扮，意外穿了仆人阿达的素净衣服，老式的绑肩暗淡地耷拉下来，姨母见状只一味发笑，似乎要评价却终没开口，直子则开朗地打着赤脚，做着半滑稽状的热身动作。自生活在姨母家，姨父母就很少约束她，只管由她男生气地闹下去，日子一久，却为这男主人久不在家的畿内大户的私宅里添了些活力。

似乎正有了这孩子，独身一人的姨母才重获心气。料理家事方面向来由仆人打理，莫如说姨母这人是喜欢孩子的。直子的孪生姐姐阿曲曾和直子确信过姨母家曾是有孩子的，只不幸夭折罢了，那时直子尚幼，只顾深沉地嗯了嗯，姐姐阿曲却做出遥远的样子，说起小棺材、幼儿遗像和葬礼之类的模糊说辞和记忆。

直子同阿曲被重新收养后，原病故父母的遗产就利索地顺着新寄家庭的确定妥善转移了。从身体欠佳的伯父家去到姨母家的直子在这边生活已有几年光景，姨夫孝犬偷闲回家时总不免死醉一场这点直子也已见怪不怪。如此一来，直子便已和去往小姑家生活的阿曲分离有几年时间了。

每每想起已同姐姐分别多年，直子就不可思议地迷茫着。“想来习惯的事太多了吧。”她有天出神地想。

要说姐妹近几年的见面，断断续续也有过多次，不过大都是孩子不敢畅谈的场合。直子有时也想阿曲在小姑家的生活到底是怎样，但谈话从不彻底。“那直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直子有时仿照阿曲小时候的语态自私地想着。

未到八月时，姨母搬到了阿曲寄居的镰仓的乡下，这极清闲的姨母总挽了圆圆的古典发髻，过于余赘地扎着高束腰，同阿曲现住的人家登山，脚上生了水泡，一连几天擦了草药在榻榻米上不肯下地地膝行。

值暑假的妹妹被姐姐屈身人家的寒酸惊愕到了。被引到玄关时，她扭捏地盯着地面上的裂缝，觉得手里提着的提箱和周遭静默的事物极不相称。

这次见到阿曲，对方的冷淡使直子不免露怯，可自己转念又感到阿曲露出了一丝成熟，于是由衷觉得惊讶，平复下来后，直子觉得凭两人的关系自然是不必显得过分热情的，果然，阿曲后来对直子的话就讲得无所顾忌了。

姨母卧床的时候，直子和姐姐就径直上山，在湖边和竹林里发闲，阿曲话不多，有时是想说什么却未能出口，但其心情似乎并未受什么影响，照旧同直子没由头的兜转。后来几周接连下了半周的暴雨，姨母和姑父母搭不上话地闲扯，许多天见不到夕照洒在密林中的景致，阿曲心情有些阴晦。

“你们要回去了？直子？”

“嗯，你知道的，总要开学啊。”

“学费有吗？”

“你在说什么呢？你忘了，以前余下来的钱呢……孝犬姨夫说是“养子基金”，嘿嘿，不是一大笔吗？”

“……嗯，是一大笔。”

“什么声音？”

“不是你们带的仆人在打呼噜吗？”

“跟你说过了，她叫阿达。”妹妹责怪似地说。

“睡得很沉呢。你知道吗？她那四叠大的房间是你们来的时候临时收拾出来的。”

“奥，”直子没有多想。

“因为我们家本身是没有仆人的，”阿曲边痛快地转身边说道。

晚上风吹得很大，在黑暗中，直子靠近阿曲的后背，感到可怕地抱住了她。刚抱住的时候，直子感到阿曲远远地把身子抽了出去，阿曲好像是抽泣了一下，似乎在忍住眼泪。

过了几天，姨母直子一行人同山里的一家人告别，两个女生并没有显得特别低落，似乎都觉得蛮可以常见面。

离别的车上，直子感到怅然，她心想此时阿曲说不准也感到怅然。而那天夜里，阿曲把身子抽开的感觉、气息似乎还历历在目，直子似乎明白过来，感到阿曲好像在埋怨她的姊妹。

“是在埋怨我吗？”直子俨然陷入了山岭上的秋凉，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回家后的第三个星期，姨母说要带着直子去奈良找丈夫，看看奈良新建的海水浴所，就勒令直子早做打算，并偷偷对着西洋镜跟自己约法三章，而这点不巧被直子撞见。“第一，丈夫喝醉酒要早做打算；第二，秋天水凉要给直子准备暖水袋……”一边说着，姨母一边朝自己的脸颊上扑打上爽肤水，“第三，看到好东西不要老是想买……”

直子听到去奈良的消息，起先是涌起一股懒意，但转念只好说服自己陪同夫人，便不整饬地强作精神。

“直子！”姨母的声音传来，“奈良的海水对身体好，奈良的沙滩沙子很细很软的。”

“来了！”直子的思绪一时受激发，想到了什么东西。

她默默出了一会儿神……那大概是在镰仓的最后几天的光景，雨水干涸，山路上泥沟纵横，有浅浅的水渠，阿曲身穿短袖站在很好的阳光下，在树声里拉长修长的身子，“直子！来抓泥鳅啊！”直子淌到阿曲身边，看到姐姐挽起的裤脚和结实的手臂上沾满了泥巴，在她的手掌里攥着一个灵活的身段，闪着光亮。“这是泥鳅，”阿曲说。直子入迷地看着，两个人噗嗤笑了，然后用力地相继朗声大笑。“来，直子，我教你抓。”姐姐领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镰仓假期唯一的一个黄昏里，用腿搅着泥水，寻找着泥鳅。

回过神来，直子意犹未尽地抹去挂在嘴角的笑意。她溜到正收拾行李的阿达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达！乡下的短袖有吗？”

〈完〉

2023.9.13  赵其琛 《捉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