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安生

作者: 罗绮 | 来源:发表于2018-06-06 09:07 被阅读112次

    (一)

    医生出来了,他说:“恭喜,是个儿子。”

    我妈大松一口气。

    “真好真好。”她对我的奶奶说,也对我的大伯说。可刚说完,就有一种不爽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她掐了掐我爸的胳膊。初春,衣服穿得还很厚,我爸感觉不到一个女人掐人的痛感。他低下头看了看我妈,我妈见到的是一个男人毫无表情,或者说带着些迷惘又疑惑的脸。

    “这样就不用想着给你爸家留香火了了。”十八年后的某个晚上,我妈给我讲她从前的故事。

    (二)

    我妈和我爸谈恋爱的时候,就不讨我奶奶喜欢了。

    不安生。我奶奶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用到家里的鸡鸭身上,用到半夜鬼哭狼嚎的野狗身上,也用到我妈的身上。

    对于一个生长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里的女孩来说,生活的道路很明确。务农或者跟个师傅学门手艺来养活自己,然后在二十二三岁的时候结婚生子。我的外公外婆都不识字,跟庄稼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我的三个叔叔与两个阿姨,都继承了家里的事业——种地。区别只不过是叔叔留在了自己的村里种地,阿姨则嫁到了别村种地。

    我妈只读过五年小学,成绩始终吊车尾,但读书却很努力,每晚写作业都要写到十一二点。有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样抄写全部课文的作业,我妈抄了个通宵,第二天到学校,发现其他同学都没有完成——我妈始终记得这件事,那是她小学五年唯一一次被老师夸奖。

    五年级结束,我妈就辍学了,她干起了种地的全职工作。

    我妈无疑是一个出色的农人。虽然上面还有五个哥哥姐姐,我妈出田却常常是最早的。她迅速地熟悉了各类农作物、害虫、杂草、农材的名称以及农务技能,有空当的时候,就跑去其他人家的田里偷师。在乡里邻里的一致看好下,我妈成为了一个经验老道的年轻务农者。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在遇到节气的时候,我妈都能得到外公碗里的一条猪肚肉,那上面有值得回味好久的油水。但我妈也始终在后悔一件事情,小时候担的东西太多太重,使她的身高停留在了一米五出头。

    可不过两三年,我妈就变坏了。她常常在应该种地的时间里消失,扔下一堆秧苗被太阳烤着。每到一定的日头,村里大院就会聚集一群见多识广的生意人。他们在腰间绑着一个黑色或迷彩色的长方形票务包,用两只大手掌转转自己的裤腰带,然后再上下抖一抖,接着就开始吹嘘自己在外县的所遇所闻。

    就像是听说书一般,我妈迷上了这些打扮前卫见识丰富的生意人。有几个年龄比我妈大几岁的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地向我妈说着外面世界的好。她们穿的花色裙子,是我妈在田里田畔从来没有见过的。

    有一天,一个姑娘把我妈叫到大院围墙的外面,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淡绿色的布料,抖开,是条连衣裙。她说:“这条裙子好看吧。”“好看。”“我专门给你挑的,便宜点卖给你怎么样,你到哪里都买不到这种价格的裙子。”“好。”

    那晚,我妈洗完澡后,偷偷地把这条绿裙子拿出来换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一块缺了一角的玻璃照了照,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她跑到村里的大院,爬上一辆去隔壁县城的车,她在期待另一种生活。

    (三)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我妈的脸上出现了少女般的得意。这种得意,亮晶晶地出现在她棕色的瞳孔里,出现在她带着一点黄斑的眼白里,顺着她的眼尾纹一点一点地流出来。

    我妈选择了与那个卖给她裙子的姑娘相同的道路,她去了一个以布出名的邻县,做起了布匹生意。

    刚开始做生意的商贩,他们的摊位在大街上,他们的客户潜藏在上午六点到八点半的人流之中。为了尽早地赶到这个县卖布,拿到更多的客户,我妈三四点钟就起床,跑到村里大院的广场上等最早班的皮卡车司机出工了。当时没有客车,最多的运输车辆就是皮卡,前面两排座位,按照现在的交通规则,至多只能载五个人。后面的车厢,也能挤人。“因为我去得早,所以位子都是我的。”但我妈也偶有睡过头的时候,到了皮卡车旁,不管是座位还是车厢,都满当当地挤满了人。那就只能选择最后的座位了——单脚踩着车厢外延的脚踏,双手拉着车顶的钢铁框架,就像现在常常出现在我们笑谈中的印度火车一样。

    “有一次雾很大,皮卡车差点和一辆砖石车撞了,亏了司机方向转得快,我就看到那辆砖石车冲到一户人家里去了。”“那后来呢?”“后来我们就开走了。”好不潇洒侠气的生活。我好像看到了在那个充满雾气的凌晨,我妈的几缕鬓发被风吹得飘啊飘啊,她的目光一直停在那辆笨拙的砖石车与那户倒霉的人家上。车子颠啊颠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从我妈生活的这个县开到卖布的另一个县,需要花掉快两个小时的时间。当时的路还都是碎石子路,皮卡一路小跳着过去,脸上的肉都颤得有些木木的。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我妈从悬空的座位跳到地面上,膝盖就跟脆折了一样,想走一步跪一步。

    (四)

    我妈比做农人更快地适应了做小商人的角色,似乎在她的身上,天生有一种穿脱于生意场中的资质。

    我妈性格特别倔,是个能伸不能屈的人,对待客户也是这样,有着一股爱买不买、自以为是的任性。不过她有资格任性,她是个漂亮的人。如果年轻时的她到了当前,包装一下,是绝担得起一个网红的资质的。标志的瓜子脸型,深欧式双眼皮,高鼻梁,上嘴唇一点圆润的浅樱色渐变唇珠,即使每天三四点起床,她也忘不了往自己的脸上擦粉——这些粉也是从大院里那些姑娘们的手上买来的。或许是十几年来一直穿哥哥姐姐的旧衣服所留下的潜在刺激,做了商人的我妈对衣着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热情。自从得到了那条淡绿色的连衣裙,有一种快感强烈地催使她不断增加漂亮——当然又很便宜的衣服。有时在路边看到印着女模特的海报,我妈就把模特身上的衣服的样式记下来,等到下次进货的时候,买一匹花色相近的布样,到一家相识的裁缝店铺,自己摸索着缝制出来。

    想想看,一条灰色的大街,一群暗色的商人,我妈就像只矮小的、花枝招展的孔雀立在其中,自己成了自己的形象代言人。再加上她从农人身上继承而来的天生的高嗓门,笑起来的时候,引得周边十米的人都不免为之侧目,而我妈自己却在其中不甚自知。那些与我妈讨价还价的客户,也不便再争下去,反被逗得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两年之后,我妈租下了她的第一间店铺,约莫两米的宽度。她买下裁缝店中的一台二手西湖牌缝纫车,招摇地放在门口,就只够一人经过了。

    “那个卖给你裙子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我问,带着一种敬意。

    “生了孩子之后就没办法做了。”

    我的敬意有些失望了。

    (四)

    我表哥出生后的四五个月,我妈的肚子也迅速地涨大了,这立刻成为村里广为散布的妇女新闻。在外人眼中,每家每户的妯娌之间都是一场值得津津乐道的战争,而赢得这场战争的一个重要砝码就是生个儿子。伯母和我妈的第一胎都生了个女儿,所以第二胎就是这场战争的决胜局,伯母已经先我妈一步登上这个三代家庭的高椅子了。

    “肚子大生小子,肚子小生姑娘”,根据这一条不成文又不科学的民间判断,形形色色好奇的眼睛在斜睨着我妈的肚子。

    这个身高一米五五的女人,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挺着个庞大的肚子在村路上走来走去,裹着红红绿绿的花袄,像个行走着的机械式热水壶。“兰花又要抱孙子了”,大家都这么讲。

    “都是当妈的人了,就别在外面瞎跑了,你不嫌累,肚子还嫌累呢。”

    “是个姑娘。”

    “诶!诶!这种话不能乱说的。”

    这种类似的对话,成了那段时间里我妈与奶奶相处的常态。“是个姑娘”,这四个字就像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奶奶对我妈行事的所有念想。

    不能摔东西。奶奶把手里的活计霎地按到床头柜上,从我妈床边的竹椅中站起来,巨大的胸脯在夹袄下起伏着,用脚踢开椅子,凳脚摩擦地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呲呲声。奶奶离开房间三分钟左右,我爸就进来了。

    “如果我是奶奶,我也保准讨厌你。”我说。

    “去,去。”我妈准备把我推下她的床了。

        同其它事情一样,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我妈还是违背了奶奶的愿望。

    我曾多次想,在我出生的那天下午,负责接生的医生或者护士也会像表哥出生后那样,打开手术室的门,向焦急等在外面的家属报告,“是个……”。

    “是个姑娘”。

    当这句一直从我妈口中说出来的话终于变成一句无法更改的确定无疑的通知时,我的奶奶,这个等待了数月的老人,大概会以一个“真是造孽啊”这样的想法来迎接我的到来吧。

    “真是造孽啊。”

    在我接下来的年岁里,我无数次地听到这句话。它似乎成了我与生俱来的标签。我带来了奶奶的失望,带来了伯母对我妈的暗讽,带来了村人对我们这个家庭的碎言碎语。

    (五)

    我出生之前,我妈的布店已经现出可喜的眉目了。她从那个仅两米宽的小店搬出来,在那条街的街口包下了两间店面,还安上了当时少有的霓虹灯招牌。早上去开店的时候,街边蹬三轮卖早餐的商贩总会跟我妈打招呼,“老板娘早啊”,“早啊,给我弄个饼,加蛋的”。如果那时我妈看过宫廷剧的话,她一定能把娘娘们的气质演得惟妙惟肖的。

    我大了些了,我妈不能再坐月子了,她要回到她的布店去。

    其实那时店里已经有了位副手,在我妈坐月子的那段时间里,那位副手每三天带着账本来到我妈床头给我妈汇报生意。“来得比自己妈还勤快”,奶奶讲。

    但我妈还是有止不住的急躁,事情不经过她的手,总觉得是不可信的——这大概也是我妈为什么始终只能做个小老板娘的原因。她恨不得抓起我就跑到店里坐着,事实上,在她月子后期,她就如此做了。

    布店杂事纷繁,又加上我这个无知无觉的抖事摊子,两个我妈也处理不下来。

    我妈希望把我托付给我爸。我爸本来就是半个内助了,已经明里暗里地受到了奶奶与伯父伯母的笑话,还有朋友圈子里的一些碎语,这个沉默老实的男人——我现在相信他是出于社会心理因素——无法避免地与我妈起了冲突。

    说来有趣的是,我的爸爸,伯伯和爷爷,这个家族的男人,似乎都是软弱的老实人,不知道是我奶奶的强势造就了他们,还是他们的软弱凸显了我奶奶的强势。但我爸无疑是这三个男人中最显软弱的,因为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而且在计划生育的当时,已经无法再有第三个希望了。

    争吵成了我爸我妈每天的日常之事,菜咸了些,电视声音大了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争吵的导火索。此外,我爸还形成了每晚去村里小店赌钱的习惯,每天晚上十点就带着输了钱的若无其事回来,“啪”的一声,就重重地把卧室门关上了。

    我妈第一次向奶奶低了头,她想让奶奶帮忙照顾我。

    奶奶哄着膝盖上刚满周岁的孙子,说:“我哪里来的时间。”

    “我可以每月给你看孩子的钱。”

    奶奶斜了一眼我妈,说:“什么东西重要,我这个老太婆还是拎得清的。”

    我妈对不上话,她觉得有些理亏,她放弃了和奶奶的商量,也打算放弃十多年经营下来的布店了。

    (六)

    女人是个奇怪的生物,比如,我的奶奶。

    奶奶其实是个外乡人。在她年轻的时候,有次帮衬着家人来我们县的集市卖绿豆面(实为番薯粉做的),恰好遇到了做水工回来在集市上闲逛的爷爷——他们就这样互相欢喜上了。当奶奶提着自己的行李,对着从未见过的太婆太公叫了一声“爸妈”的时候,我常常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或许就像是电视里出现的儒善家长,摆摆手让他们出去,说着,“罢了,罢了”。

    太公是村里仅有的几个文化人之一,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去世得太早了。太婆是个温婉贤淑的女人,这种气质,从她的遗像里还能见出来。那双漂亮又宁静的眼睛就这么看着我,小时候所受到的委屈,都会在这方深塘里沉下去。

    太公太婆是不会给自己的家族招来风言风语的。他们同意了爷爷这桩突然的婚事。然而却招来了村人更多的口舌。

    奶奶性子爽直,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一有什么不称意的便要与人吵架。在家里争吵便算了,出了家门也是如此作风。她吵起架的时候,条理清晰得就跟她做事情一样,硬是把别人塞得说不出话来。骂人的脏话也在奶奶的身上得到了很大的创新——大概由于奶奶是外乡人的缘故,两处地方的话语文化合到一起时,就能创造出很多意想不到的词句来。再加上奶奶激动的时候,两地乡话就会合到一起,像两股交汇的洪流,缠缠绵绵而又朗朗畅畅地流出来,使人听不明白奶奶在说什么,只知道奶奶在骂他。

    于是常常有村人来向我的太公太婆诉状,可家里也是这样的情状,太公太婆还哪有这般的治术呢。

    奶奶风风火火地到了做婆婆的年龄,她想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找听话贤惠的媳妇了。

    伯母无疑是我奶奶喜欢的。伯母一进这个家,就放弃了自己原来的职业,本本分分地做起了贤内助,烧饭洗衣养孩子,还能陪奶奶聊聊天,逛逛集市。而我妈呢,不管是嫁人前还是嫁人后,都在外面跑得看不见人影,更糟糕的是,休想从我妈的嘴巴里听到一句附和的话。奶奶和我妈平时说话不多,但每次说话,都是一场刀锋剑影的暗战。我不得不佩服,两个几乎没受过教育的女人,是怎样习得这种对话的逻辑性严谨性的。如果你单纯是这些对话的倾听者,或许能体会到些其中的乐趣。

    (七)

    我妈放弃店铺了。

    但奶奶的胜利感与我妈的挫败感并没有持续几日。

    因为我妈从第三产业转到第二产业,在家里开了一个布艺作坊。

    奶奶不知道的是,在我妈开店的最后半个月里,她广泛联络她的客户,打听那时的市场行情。在利益互惠的口头保证下,来自各个地方的客户们给我妈指定了一条方向:做衣服吧。

    我妈几乎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完成了从店主到作坊主的角色转换。家里一二楼的东西被她移得移,扔得扔,空出了一大块场地。各种裁布工具、缝纫机、布料、制版又迅速地运进加来,放满了这些地方。工人也齐备了,都是村里及隔壁村中我妈认识的小姐妹们。

    这种迅速使奶奶来不及作出激烈的反对来,而更使她不满或者说不可思议的是,我爸也辞掉了他原来的工作,成为了我妈的帮凶。

    “爸爸为什么会同意辞掉他原来的工作啊?”

    “他为什么不愿意辞掉他的工作?”我妈反问我。

    我妈与我爸每天从早到晚呆在一起,他们性格之间的差异以高频率的矛盾爆发出来。生活、工作上的矛盾互相交织,使家里颇有些乌烟瘴气之感。

    在细事上,我妈实在是个不愿细心的人,在衣服的做工上总持着差不多的心态。但我爸却截然相反,布厂寄来的布料薄了,都要提着说好几天,剪裁时差个一毫米就要大发脾气。不过我爸从来都不会跟工人发火,他的脾气都是对我妈发的。

    特别奇怪,我妈没有对什么人服软过,只有我爸例外。

    爸爸发脾气的时候,我妈总是保持沉默的态度,然后按着爸爸的意见返工。她失了从前在大马路上,在店里的桀骜,她在我爸面前的软弱使我在稍微懂事时,就觉得特别的不满。

    有时矛盾闹得厉害,我妈就会抱着我哭。七八岁的时候,我开始讨厌我爸。

    有一次我终于大胆地问我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跟爸爸离婚?”

    “要是他敢跟我离,我就让他好看。”我妈说完,然后继续哭。

    但后来不得不怀疑,这都是我妈作为商人的狡黠本性。由于我爸的这种苛刻态度,家中货物的品质总比其它小作坊做的来得高些。

    生意场上的我妈还是没有变,特别是当她有底气的时候。

    “你家的货总比其它家贵个几分。”客户说。

    “那你去别家买好了。”我妈答。

    然而往往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客户又回电话来了,说要定个几批货。

    (八)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对我爸抱有一种敌意,也觉得我爸对我抱有一种敌意。在我的映像里,小时候我总是被他骂,那些骂我的原因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全家十口人在一起吃饭,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爸把我关到了门外,不管我在门外怎么哭怎么喊,他始终不愿放我进去,只听得门内聒噪一片。最后是我妈把蹲在门外的我牵进去的。我妈什么都没说。

    如果当时的我,能像现在一样把事情看得更透些,或许我就会体谅我爸。我爸没有不喜欢我、我姐和我妈中的任何一个,他只是在讨厌自己。爸爸对我和我姐的脾气,对我妈的脾气,还有对自己的脾气,很多都是表现给别人看的。每次我爸骂我甚至打我时,奶奶和伯母或冷漠或假惺惺的面孔就如同幽灵一般出现在回忆里的一侧角落里。

    看电视剧的时候,我总是将自己代入剧中有着悲情童年的角色中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爸我妈总是吵架,为什么我爸总是让我在人前丢尽面子,为什么从来没听过伯父伯母拌过嘴,

    为什么他们全家可以常常出去玩,为什么我的表哥表姐从来不用做家务事,为什么奶奶总是给他们买他们想要的而我却一直无法得到的零食和玩具。

    我特别难过的时候,我就会缠着我妈不停地问。可是我妈从来不会给我一个答案,她只是说,我们靠自己。

    靠自己,这三个字对于我妈而言是隐忍的。她不再和奶奶起正面冲突,听到伯母带刺的话也保持沉默。

    我出世后,我妈成了一个软弱的但又始终倒不下去的女人。

    (九)

    照理来说,我并没有充分的资格去写我妈——我的姐姐,一定是更为清楚的。但她是个沉默的人,至少在今晚之前,我一直是这样觉着的。她的沉默使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疏离感。

    我记得,爸妈矛盾厉害的时候,他们就会放弃处理家里的一切家务事,而我的姐姐,就会自觉地承担起这一切来。

    姐姐一点也不像我妈,似乎是遗传了爸爸的软弱性子,又由于她老实不争的外貌,而使这种软弱显得更甚了些。姐姐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做起事情来也静得可怕,比如当她洗碗的时候,我只能听见水流的声音。我常常站在门后看她,姐姐也一定能从厨房的窗玻璃上看到我的存在,但她从来没有在此时与我聊过天。当她抬起手等待手上的水滴完的时候,我便走回我们的房间去,几分钟后,房门被推开,姐姐又安静地坐在桌前做她的功课去了。

    我一直不知道姐姐是否讨厌我。她或许也希望过她可以有个弟弟吧。我是不大喜欢她的。她是个会讨奶奶欢心的人,她总是会找着机会夸奶奶,亦或是向奶奶说自己近日取得的优秀的成绩。可是我却从来没听过她在奶奶面前为妈妈辩解过几句。

    “妈,奶奶今天又说你了,可是姐姐没有跟奶奶说原因。”

    我总是向我妈打姐姐的报告,可是我妈却对此没有一点反应。我有时觉得,我妈对姐姐的喜欢更甚于我。

    是因为姐姐成绩好吗?

    可能是吧,成绩好的人更容易出人头地些。

    (十)

    生活就这样过着。

    就这样——这也是在今晚听我妈将讲前的事情的时候才确立起来的概念,在此之前,我只不过对小时候的事情觉得有些委屈罢了。

    甚至,这些委屈也处在被遗忘的边缘。似乎在某个时间节点,这种委屈感就开始一点点地散去了。

    可能是在姐姐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一年吧,她是村里第一个考进重点大学的人,大家都在夸她。

    可能是爸妈造了房子的那一年吧,村人参观这幢内外崭新的建筑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打听这到底花了多少钱。

    我甚至有些不惮地想,也许是我考进区里重点高中的那一年呢?那可是别人家的孩子不管花多少钱都进不了的啊。

    总之有一些事情在改变了。比如,我可以分到一些奶奶给表哥表姐的零嘴了;比如,会有村里的人跟我妈讲:“你生了两个女儿,这辈子真是有福了”;又比如,我爸我妈吵架的次数少多了。

    (十一)

    今天是除夕,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奶奶夹着桌上的菜,以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快拆迁了,你们挣得钱多,你哥嫂收入少,到时候照顾一下,再说,分家的时候,你们抓到了阄,我和你爸还会给你们两万块。”

    接着便陷入一阵长时的沉默,这话是对我爸说的,但大家都在等着我妈的回答。有人吸进了一根带汤汁的青菜,潮润的声音像跟钢筋一样突然将凝固的空气撕裂掉。

    姐姐站了起来,她把自己的碗筷甩到了墙壁上上,大吼说:“要是敢拿我家的一分钱,我就不认你这个奶。分家协议上清清楚楚怎么写的,给我家两万,负责给你们养老。要是他们愿意,我给他们十二万,让他们养你去啊!”

    然后是凳子被翻倒在地的声音,然后是姐姐的鞋子把碎玻璃踢到墙角发出的碰击的声音。

    我从来没见过我姐姐发过脾气,她那么软弱的一个人。

    桌子上接着沉默。

    我看了看我妈,我妈也看了看我,她抬起碗,继续吃饭。

    (十二)

      “大家都觉得你姐姐老实,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分家抓阄的时候,她应该十一岁。两个签,第一个签被抢走了,留下的签就是负责给你爷爷奶奶养老的。”

    “她说她怎么都忘不了你伯母那个时候的表情,太开心了,怎么都不像没拿到两万块钱的样子。”

    “后来她就慢慢明白了。可大家还是觉得她老实。”

    “她像我,倔得很。”

      “我十几岁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算命的瞎眼。他说我的生辰八字好啊,可惜投了个女胎,否则就是当大官的料子了。”

    我妈没有再说下去了。

     “我从没想过姐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看了看我妈,她眯着眼。

    “有了姐姐,你和爸爸就可以继续发展你们的生意了。”

    我妈笑了笑,她摇摇头。

    “不做了。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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