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娘的孩子

作者: 庄庄80 | 来源:发表于2021-01-30 10:5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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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静的娘像极了红楼中的林姑娘,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常年病怏怏的。年还没过完,就一口鲜血喷薄在枕头上撒手人寰了,那年静静未满13岁。

    痨病多年的累赘化为灰烬,静静她爹仿佛一棵枯虬的老树重新遇到了人生第二个春天,撇下两个孩子去漫山遍野寻找翩翩起舞的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生活彻底结束了静静时断时续的读书生涯,宛如孤儿的她开始用稚嫩的双肩承担起风雨飘摇的家。她支撑着妹妹念完小学再继续中学。当同龄人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听老师描述古今中外的世界时,静静背着沉重的农药桶任满身的汗水湿透衣襟;当同龄人在估计总分,向往着心仪的高中时,她穿过狗吠声声的黑夜打回一篮篮猪草给嗷嗷待哺的猪。母猪下崽了,满月了,就可以卖钱了……她一笔一笔攒着妹妹将来上大学的钱。

    风吹雨淋的草帽,一身肥硕的旧衣,茧子爬满她的手掌,日复一日,将少女花样的梦想揉搓成一个忧伤的结,孤零零吊挂在无人企及的枝桠上。静静她爹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来,他回来并不是履行一个为人父的职责,而是像越货的强盗在家里大肆搜刮一番,好去讨好他追逐过的第N个女人,他甚至连静静冬播的种子都不放过。静静哀求过、哭泣过,也曾冒天下之大不韪臭骂过,终究她的力量拼不过这个她喊作爹的男人,面对爹扬长而去的绝诀,她也就彻底地把自己和妹妹当作孤儿了。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好心人开始为静静张罗对象。她羞涩地垂下头,手忙脚乱地干着活儿。这几年,她白天去砖场背砖,又趁闲余时间打理着几亩薄田,母猪儿也争气,一窝崽都是十好几个,她把钱藏得隐蔽。爹回来虽没有空手而归过,但起码不会席卷走她的心血。她开始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了。相亲那天,在砖场附近,男方和静静打了个照面,算是看人。起风了,静静用手指撩了头发到耳后,谁知男方二话没说,抬腿走人。那逃命的样子像是见了鬼,静静霎时就明白了,刚才的激动、兴奋和有一方暖肩可偎的想往,顿时在两泓薄凉的秋水里打着水漂远走。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静静一定是全村最清秀标致,最令男娃魂牵梦萦的姑娘。就那一场火,儿时的一场大火,毁了她的半边脸和左耳。上天给你关上门的时候,也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可是窗子呢?介绍人在静静耳边声嘶力竭地劝慰,敏感的静静却泣不成声。回到家,她瑟瑟缩缩地打开衣橱,红艳艳的长裙,在泪光中燃烧成一片火海,火海深处是娘的脸,那么无助地对望着,静静将脸埋进长裙,像是觉得娘的手在温柔地抚摸她伤痕累累的脸和受尽煎熬的心灵。

    相亲失败后,静静更加自惭形秽,沉默寡言。纯洁的心灵扎满了荆棘,疼痛难忍,却一直不能结枷愈合。

    霜霜跟静静年龄差不多,也没亲娘。霜霜娘是在她一岁时寻了短见,没有照片留存,她不记得亲娘长什么模样,亲娘就埋在自家地里,她来来回回却没有太多感觉。不一样的是霜霜六岁那年来了后娘,后娘带来一个儿子,霜霜就多了一个哥,嘴甜的她成天跟在后面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后娘是外省人,个子高大,是种庄嫁的好把式,而且见识比村里其它妇女要广,家里家外谋划的极为周全,所以霜霜的物质生活过得很滋润。当霜霜眼见得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时,后娘就开始一天几遍唠叨着她的终身大事。

    霜霜的大眼睛,像一泓清泉。她才不急,悠闲自在地上着班。她学的是财会专业,毕业后并不像其它同学一样留在上学的城市,而是甘心回老家,在砖厂里当一名统计员,对她而言,是游刃有余的一份工作。

    你这丫头硬是听不进好歹话呢,等你想找个男人的时候,好的全让别人挑走了,剩下些秋后葫芦,到时候没地方哭去。一辈子的事,你咋就不想想?后娘在霜霜房门口做思想工作。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嫁不嫁是我的事,嫁的好与不好也是我的的事,你心里什么小九九,当我不知道?!十个后娘九个坏,在左邻右舍面前装得像我亲娘一样,心里巴不得早些将我赶出门呢,我就偏不嫁出去,你能怎么着!别看霜霜平时懵懵懂懂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无论后娘怎么苦口婆心,表面上一声不吭,沉默就是她的回答,也是她的抵抗。

    霜霜在砖场不忙的时候,就去找静静,俩人同病相怜,有着聊不完的话题。

    静静,那天相亲你怎么不告诉我,要是我在,那男的敢跑,我打断他的腿!霜霜愤愤不平。

    唉,我是个残疾,是这个村子里最丑的人,娘走了这些年,我没指望过谁,这辈子我也没打算去指望谁了,没有人会娶我的,这一切都是命,我投胎做人可能就是来还债的,如果不是还有妹妹,我活不活都意义不大。

    静静,我要是个男的,我准娶你!

    一声长叹,叹不尽她这些年的辛酸和孤苦,长长的睫毛上眨出一排亮晶晶的水花儿。她的长睫毛和大眼睛,跟她的亲娘一模一样。

    霜霜心里也有想法,她不是不想要婆家,而是太想要了,只不过芳心暗许,心里头早烙下一个人的影子,这影子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捅开。

    当霜霜在一个斜阳余晖的傍晚被眉飞色舞的后娘莫名其妙叫回家里时,看到一个局促不安拎着大包小包的陌生男孩,霜霜愣了一下继而字字铿锵:我有心上人了,你回去吧,带上你的东西!这一句话把后娘的脸气成了红一块紫一块。

    晚上,掩饰的极妙的宁静像雾一般慢慢消散开去。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别人家底殷实,父母厚道,还就这一根独苗苗,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别人看得上你,那是你的造化。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开口闭口心上人,你害不害躁啊,以后还要不要嫁人啊?

    我就也不嫁,金山银山我都不稀罕!霜霜在房间里怼道。

    你太心高气傲了,也不好好照照镜子!我倒要听听你的心上人是哪个?啊?

    霜霜在房间里不作声了,刚才激昂的脑袋像泼了凉水一般耷拉下来。她看着柜子上新买的男士皮带,这是她休息时专门去镇上千挑万选的,是镇上最贵的一条。

    你不说也行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到时候你别怪我们当爹娘的不管你,看你有几多能耐!

    我喜欢肖剑!我要跟肖剑在一起,别的人我死也不嫁!霜霜霍地站起来,打开门,一字一顿。

    不行!不可能!绝对不可以!霜霜后娘一下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而又坚决地否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在一个家里以兄妹相称了十多年。在霜霜后娘心里绝口不答应的原因还有一个,霜霜无论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儿媳妇,总是在她的心里欠缺了一点,她相中的儿媳妇是村尾白家的闺女。

    白家的闺女身材高挑,模样也俊,做事一板一眼,说话却是笑脸相迎,村里能被她看上的女子还真是稀少。而霜霜脾气倔强,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说话没个轻重,她内心里绝对不容许她们成为婆媳关系,更不能破坏了儿子一生的幸福。

    霜霜听到后娘三个坚决如铁地“不”,就撞上了房门,四周的墙壁一阵颤栗。

    霜霜的奶奶和爹打心里都是同意这门亲事的,这唯一的亲骨肉不能远嫁,不能被人欺负,她如果和肖剑在一起,那就是亲上加亲,是难求的好事啊。肖剑也是不愿意的,由毫无猜忌的兄妹关系转变为恋人关系,教他如何去面对。霜霜对他极好,他也不是不喜欢霜霜,可那只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种喜欢,霜霜只能是他的妹妹,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房门深锁着,久久不开。所有的人喊裂了嗓子也无济于事,霜霜爹急得两眼通红,在门口转来转去。他担心霜霜一时之气像她娘一样做了傻事,又不能逼迫帮他撑起家的婆娘和待他如亲爹的儿子,一个男人只能狠命撕抓着自己有些花白的头发。

    门开了,所有的人都舒一口气。霜霜一身新装,略施粉黛地走出来。两眼肿成核桃大,她手里的瓶子像一个魔煞吐纳着阴森森的气体,那是后娘前几天买的农药,水稻的虫子开始猖獗了。

    “我只要一句话,我跟肖剑的事成还是不成?”霜霜的眼里长满绝望的蒿草,原来她早已做好了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准备。

    “老天爷——,肖剑、凤啊,我求求你们娘俩了!”霜霜爹一声哀嚎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苦命的儿啊!霜霜后娘抓着儿子的肩,惊魂的哀怨从喉间迸发,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前夫是车祸带走的,走的时候她几乎流干了眼泪,这些年含辛茹苦任劳任怨从没轻易掉过一滴眼泪,但这个要挟犹如一把尖刀插在了她的心上,让她泪如泉涌。

    “我同意——”肖剑拖着哭腔冲入了夜色……

    一周后,肖剑独自去了南方打工。霜霜也辞掉了砖场的统计员工作,去南方找她的哥哥。

    霜霜走后不到一个月,静静就和见过一面的男生结了婚,没有嫁妆,没有婚车,静静就穿着那件红色的嫁衣走出了这个村子,听说那个男生又黑又矮,也是个没娘的孩子。

    弹指一挥间,二十年光阴过去了,静静的一双龙凤胎在市里上重点高中,而妹妹也早已在省城工作成家。广袤的田野里,她看着从收割机上下来的男人,她那么满足地笑了。而霜霜后来远嫁福建,遇到待自己始终视同已出的公婆,一年回一次娘家,受到的礼遇让她心里无不感慨:当初的放手,其实也是放了所有人一条生路。活着,才有生生不息的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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