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我一个人闲来无事,跟我妈招呼了声,便跑去爬山,那座山就在我们家附近,不远,几站公交就到。
先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蜿蜒着盘山而上,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因是秋冬交接,满树的叶子大多染黄,将掉不掉的样子,树干下端都刷着大约一米左右的石灰,石灰上方的躯干颜色并不均匀,斑驳凌乱。
我一路顺着马路往上,开头还有人烟,偶尔一两个小卖部,卖点零食饮料和小孩子爱玩的小玩具。后来越往上走,房子都没有一座。
好几年没来山上,还以为跟以前一样,现在一看,都搬得差不多了。
路旁的梧桐树早就到了头,变成了不知名的杂树杂草,路也变窄了。
累死累活,终于爬到了半山腰。我抬头擦擦额头的热汗,一抬眼便看见了一张塑料皮和几根枯竹搭建起来的三角棚,伫立在路旁。不由自主眼前便浮现了多年前见过的那座塑料棚。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
我差不多十岁左右,十几年前的村子里还很贫穷,不过再穷,跟孩子的关系也不大,小孩子只要有小伙伴就能忘记一切烦恼。我跟所有的孩子一样,爱玩爱闹,爱和朋友上树掏蛋下河摸鱼。
在我记忆里有这么一个女人,不,或许应该叫她老女人,年纪也算大了。她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塑料棚里。
塑料棚是绿蓝黄三色条纹的那种。一般在农村这种塑料都是在收粮食的季节里才派得上用场,一旦下雨,扯开塑料皮就将玉米、稻谷、麦子盖上,保证不漏水,当然,前提是没破口子。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将它拿来做成房子。
老人有儿有女,儿女也都分别有房,但都不愿意赡养她,她丈夫去世前就将房子分给了一对儿女,以为儿女能看在房子的份上对还留在世间的老伴有那么一点孝顺之心。
我不知道她丈夫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会不会气得从坟里面爬出来指着儿女的鼻子臭骂一顿。
老人的棚子是她的大儿子帮忙搭的,竹子砍的屋后竹林里的,竹林里有座坟,埋的是老人的老伴。塑料皮不知是谁出的钱,我看不太像老人的儿女出的钱。
02
从那以后,村里便多了一座靠着砖瓦房的塑料棚,就在最边上,塑料棚旁边有一棵梨树,以前我还爬树上摘过梨子,那时候还是那种褐色皮子的梨,但竟也觉得十分香甜,如今一个个白白胖胖的梨子却让我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味道。
老人的儿子娶的媳妇生病,入赘的女婿又因为工厂事故成了残疾,于是一对儿女越发对老人不闻不问,就像这仅仅是个陌生人,甚至连与村里邻居的关系都比不上,见到邻居还笑着打声招呼,见着自己母亲却直接视如空气。
我后来猜测,大概是因为害怕一旦越过那条冷淡与亲热的界限,他们就再也没办法回到原点,依旧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她。也或许他们本就心硬似铁,人间的温情都与他们无关。
至少,对老人他们是没有温情可言的。
老人大概六十多岁,但那满头的白发倒不太像才六十多的样子,因为我奶奶那时候都快八十了,白头发才跟她差不多。
说实话,自我有对老人的印象开始,我就不太喜欢她,她总是很凶,对小孩子尤其如此。我曾经被她骂过一次,所以后来的很多年,总是对她存有偏见。
不过,单除了她性格凶这方面,别的地方倒也无可挑剔。她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总把自己收拾得规规整整,衣服虽总是旧的,却也从不邋遢。
她常穿的一件衣服,是件男装,用她丈夫的深蓝色中山装改的,已经洗得发白,边角处甚至有些掉线,但她却异常珍爱,下雨天下雪天是坚决不肯穿这件衣裳出来的。
她也很坚强,从不轻易开口求人,一个人活得像一支军队似的,冲锋陷阵是她,沙场缠斗是她,处理善后的还是她,她就把自己用铠甲紧紧裹住,用孤傲与凶狠吓退所有不管是怀有善意还是恶意的人。
后来我上学去了,有次打电话回家,谈起村里的人和事,我妈说那人摔了一跤,怕是活不长了。
我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感觉,像是难过,又像是感伤,不清不楚。
放假回家,我想起来,便问我妈住在塑料棚里的女人还活着吗,结果我妈用一种像是感叹的语气说,活着,还活着呢。
顿时我心里松了口气,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我背着我妈偷偷摸摸跑到老人的“屋子”旁边,藏在几棵树后面。没过一会,老人掀开已经掉了色被晕得乱七八糟的塑料帘子,掀帘子的那只手像是枯死的老树一般,印满了黑黄的斑迹。
接着露出了脸,我一怔,老人的脸上似乎被一股青黑之气死死缠绕,从前虽花白但看起来仍很有精神的头发变得稀稀拉拉。
她的眼神再也不是我曾经见过的那种闪着孤傲之光的模样,现在更像一滩死水被禁锢在了眼眶里。
衣服虽还整洁,但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给人一种毫无生气的感觉。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但不敢去深究。像做了坏事一般跑回家,刚进门我妈就开始唠叨我,说我一回家就不见了人影,成天还到处野。
我在她身后立马伏低做小,连连认错。
哎,有个爱唠叨的妈妈,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03
放寒假前夕,与我妈通电话,我问起那个人,我妈先是嫌我烦,总是提到她,接着又唠叨开了,说她生了场病,现在还躺床上下不了床,做不了饭,还是村里人有一顿没一顿地接济她,才勉强吊着一口气。
那时候,我心存侥幸,以为她会像之前那次摔跤一样,总归会好起来的,却没想到,那是她命里的死劫。
小说电影里写主人公一有死劫,总有贵人相助,最后化险为夷,但现实生活永远比电影小说要残酷得多,更何况,她也从来不是主角。
放寒假回到家,我没去看她,在家里做作业,闲了就出去见见同学聚一聚。
天气预报寒潮即将来袭,将带来大雪天气。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是很安稳,总隐隐约约觉得有竹子被大雪压断了的嘶鸣声,还有耳畔若隐若现的叹息声。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响起了一阵锣声,是村长在集合人。我昨晚没睡好,不想起,结果被我妈从温暖的被窝里捞了出来。
一出门,冷空气就往我脸上扑,直冻得我打哆嗦,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
我跟着我妈到了集合的坝子里,村长站在台子上,开始讲话。
他说,乡亲们,我们村一直以来都是以团结友爱闻名的,今天,又到了我们团结一心共同奋斗的时候了,乡亲们,李桂芳同志住的地方被大雪给压塌了,需要大家一起去将雪铲出来,还有断了的树也需要一起搬开,希望大家不要退缩!
村长发完言,村民们都回家拿工具去了。
我跟在我妈身后,一言不发。
李桂芳就是老人的名字。
这么大的雪,想来也活不成了。
接着就来到了我偷偷观察过许多次的地方,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去看。
视线里出现一座“雪山”,“雪山”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大树的残肢与断裂的竹子,也都陷进了雪里面,只剩下少数枝桠露在外面,留下隐约可见的痕迹。
这个老人就这样被大雪掩埋,洁白无瑕的雪将她整个都包裹起来,她的一生以这样的方式,在一个无人问津的雪夜里彻彻底底画上了句号。
那雪成了她的棺,而断壁残垣是为她送葬的礼队。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妈竟也没管我。我偏头瞥了一眼老人的儿女,两人均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仿佛这个人他们不认识,对于不认识的人,人们通常都是缺乏耐心的。
我妈看了那两个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我知道,她眼里定然是不屑与看不起的。
这样的人,确实不值得他人尊敬与尊重。
04
后来这个老人便成了我记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任岁月如何变迁,我依旧没有忘记过。
那发白的中山装,那磨掉的线头,还有那孤傲的眼神。
我收回望向三角棚的视线,继续抬脚往上爬,人生的路这么长,就像爬山一样,会遇到各种困难与问题,但没有理由放弃。
回到家,夜幕已经降临。
我妈抱着个手机玩消消乐,跟个小孩儿似的。
我在门口假装咳了一声,她抬起头看我一眼,说了句,“回来了呀。”然后又低头忙活去了。
我不禁感叹,到底谁是个孩子?手机玩得比我还溜,我恐怕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换好鞋,脱下大衣,我走到沙发跟前,低头,“妈,我今天在路上看到了一个三角塑料棚。”
我妈消完最后一颗星星,放下手机,站起来动动手脚,说,“你这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我点点头,“嗯。”
“你说你,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怎么偏偏就把她记了这么久?”我妈拉了拉手臂的筋,转头看我。
我仔细看着我妈的脸,她也不年轻了,鬓角已渐生白发,额头也有细细褶纹,时间以不可抵挡之势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我又想起了老人那只如枯树一般的手,心底一阵恐慌。
“哎,她也真是个可怜人,这么些年,也没见她后人给她烧个香烛纸钱啥的,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了一辈子,死了在阴间还是穷。”我妈感叹道。
我心里一动,对她说,“妈,明天我找点家里剩的纸钱和香烛去烧给她,你看怎么样?”
“看你自己,她也挺可怜的。”
“是啊,真可怜。”
我跟我妈两个人一阵唏嘘,彼此脸上都有些凝重。
我将我妈抱进怀里,她比我矮了将近一个头,我圈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妈,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对您好孝顺您的,以后有我的面吃,就绝对少不了您的面汤喝。”
一听这话,我妈立马挣开我的胳膊,抬起手就揪住了我耳朵,“好哇,我现在才知道你竟然是这么想的,啊?我喝汤,你吃面是吧?”
“哎,疼!疼!疼!妈,您老手下留情,”我稍微弯了点腰,方便她的动作,一边假装疼得不得了的表情,说,“妈,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喜欢吃面,就喜欢喝汤嘛……连这都要怪我……”
我妈轻咳了一声,一脸尴尬地松开手,松到一半,又拐回来顺手摸了一把我的头,就跟薅我们家哈士奇的狗头一模一样,薅完还拍了拍,道:“嗯,你这头发还挺干净的,不油。”
我:“……”
……能不干净吗,今儿才洗的……
我将我妈身子转了个方向,背对着我,“妈,看见咱家厨房了吗?我听见她在召唤你耶,她说,主人,快点来做可乐鸡翅,快点来做可乐鸡翅,我想吃可乐鸡翅。”
我妈转头对我翻了个直冲天际的白眼,嫌弃道:“你想吃就说,还说什么厨房想吃,幼不幼稚!”
虽然她的表情十分之嫌弃我,但还是说完就往厨房走去。
我在后头抿嘴笑了笑,没吭声。
有这么一个“成熟”的妈妈的我可真幸福!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幸的事,那么多的死别和生离,有些是天灾,有些是人祸,而我无法控制。
但我绝对会拼尽全身力气,去照顾好我们家这“一宝”,不让她被风雨侵袭,不让她受颠沛之苦。
小时候她是我的港湾,长大了,我就是她最坚强的堡垒,风霜雨雪由我来替她扛就好。她来,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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