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当它把爪子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背上

我的血液仿佛一刹那就全部凝固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尖叫起来

那惊声的尖叫声怎么听都像猫在叫唤

一声，又一声，直到我的皮肤一寸寸脱落……

我惊醒之后，已经是下半夜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是四月最明显的征兆。姥姥说，这个季节是为了让故人更安静地走夜路，我记得当时就问姥姥，没有月亮怎么走夜路呢？姥姥却不回答。远远地，似乎有一两声猫的叫唤声，怎么听都不像自己在梦中的叫声。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空气中似乎也是弥漫着四月里潮湿的味道吧。我们在大院里奔跑着，掠过矮墙的时候发现了那窝小猫崽。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可以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猫崽子是那么小，眼睛都没有睁开。他揪起一只黄色的小猫咪递给我：“这只给你！”我向后退着：“我不要！我要那只黑白色的。”

我们一人抱着一只小猫飞快地向家里跑去，一路上，我的心惴惴不安：“小哥哥，小猫的妈妈回来看不见小猫一定会担心的。”他甩甩额头上的汗珠子，笑着对我说：“放心吧，丫头！猫妈妈不会算术，她一定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孩子。”于是，我便不再问了。

回到家，我们在客厅里找了个篮子，用眼药水的瓶子灌了点牛奶给小猫喝了。怕大人发现，便自作聪明地用绳子把装着小猫的篮子从窗口吊在了楼下窗户的窗檐上。“小哥哥，小猫晚上会不会冷啊？”“不会，它们都穿着毛衣呢。”“那它们想妈妈怎么办啊？”“我们就是它们的妈妈啊！”

几天后，我的房间开始若隐若无地弥漫着一股恶臭，妈妈怀疑家里有死老鼠。他们把家翻了个底朝天，还真翻出了一窝粉红粉红的光皮小老鼠，眼睛都没有睁开。这个情景让我的脑海里忽然惊了一个响雷：“妈妈！猫咪！我的猫咪！”

当篮子从窗口被吊上来，我奔过去看到两团黑乎乎的东西，正纳闷着，覆盖在猫尸上的绿头苍蝇嗡地一声突然散开，那两只猫咪被肥厚的蛆虫吞噬得不成形状。妈妈惊呼着：“作孽啊！”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跟着呕吐起来。

我在那棵老洋紫荆树下等他，然后把这件恐怖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一拍脑袋：“我忘记了！可你怎么也忘记了呢？你难道听不见它们的叫声吗？”我抬着头死死地盯着他：“没有！我真的没有听到它们叫！如果听到了，我是不会忘记它们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陷入了无法形容的自责心态里，总是喜欢对着那扇窗子发呆，还常常在夜晚听见窗子外传来小猫咪的叫声。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于是开始生病，直到病得无法再去上学，每天躺在床上对着窗户外的天空。妈妈不喜欢他来找我，觉得我被他带坏了。于是，他不能上来看我，但他可以站在窗户下的老树下用口哨喊我的名字，这谁也拦不着。

那个时候，窗户附近已经没有臭味了，可我还是经常听到猫叫，弱弱的，很清晰。我问自己，为什么应该听到的时候听不到，不该听到的时候却老是听到呢？后来病好了，我们又可以一起去上学了。

几年后的一个黄昏，他又被老师留堂，我独自一人回家。天似乎黑得很快。

我看到路边有几个孩子在踢一只病猫，每踢一脚，那只猫便凄惨地喊一声。透过孩子们的脚，我看到猫那惊恐的眼睛。我大喊着：“谁也不许踢它！它是我家的猫！”没有人相信我，他们玩得正开心，怎么肯就此罢休？我拼着命把猫带回了家。那只猫很大，也很沉，有一只眼睛已经差不多瞎了。我抱着它走在空巷子里，它用那只好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不太敢看它，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它。

回到家里，我把它放在了竹筐里，还给它盖上了我的枕巾，它很安静，不吵也不闹，也不吃东西，只是又看了我一会，就把眼睛闭上了。我怕大人们发现了把它丢出去，所以就把竹筐藏在了厨房角落的杂物柜后面。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就跑去看它。它依旧保持着昨天的样子，一动不动。我看了它一会，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又硬又冷。它死了。

我在老树下挖坑的时候，他站在旁边抽烟。他觉得自己很酷，所以要我见识一下男人抽烟的样子。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叼着香烟的嘴唇上似乎有一层黄色的绒毛。我埋着头认真地挖坑，他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心里很委屈，于是大哭起来：“我挖不动了！这个坑太小了！放不下它啊！”他慌了，香烟掉在地上。然后，他蹲下身，飞快地挖了起来，很快就挖了一个大坑。我们把猫埋了。

那天下午，我哭了很久，到现在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哭得这么惨，恐惧、委屈、内疚、悲伤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把我也拧了进去，怎么都出不来。他一直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抓耳挠腮。最后他说：“好妹妹，不要哭。你要真喜欢猫，哥哥再给你弄一只，还是黑白的，好不好？”

四月天里，总是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就象那天一样。那天之后，我的生活里不再有猫。我安静地养着植物，画着植物。他们发芽，茂盛，开花，凋零，结果，周而复始。植物们安静地度过一生，始终守口如瓶。

他已经走了很多年。没有他的日子里，似乎也很少见到猫的影子。有时候，也会突然遇到猫，我尽量以波澜不惊地姿态快速地经过它们，强迫自己不去看它们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遇见猫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个时候的他，明明是一个清秀帅气的少年，却总是要把自己弄得飞扬跋扈，总是把头仰得高高的，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神情，却无法掩饰住嘴角那温柔的笑意。

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啊。让我再一次回到小小的身子里，回到那棵老树下，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他一定还是那样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紧张兮兮着。然后，我要告诉他，我不要什么黑白猫了，我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因为人会死很久，很久。

那个时候，老树一定开满了幸福的花朵。树下埋着的猫，也应该不再悲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