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九点多的时候,我走进儿子的房间,陪他读会儿书。
读什么呢?看着都怪腻烦的,一眼瞧见书柜里《一辈古人》,似乎好久未见了,随即抽出来,也忘了曾经读到哪儿了,展开就从最后一篇《傻子》开始。
开头一句——“这一带有好几个傻子”,便会意了,暗笑,哼!也就您老人家会这么写,跟邻居闲谈似的,一不留神嘴里溜出一句,挺让人纳闷儿,不接着看还能怎么的。
仔细读过这几个傻子,似有所悟。
倒数第二篇,是《大妈们》,刚看了个开头,儿子要睡了。我便出了他房间,替他关上灯。瞅一眼自己的屋,听见先生已经睡沉,暗喜,就把卧室门替他关紧,怕什么声把他吵醒了,起来一把将我逮了去。
开了客厅大灯,将自己一头埋进沙发里,预备拥书饕餮半晚。
刚看完大妈们,就觉得秋入骨髓,四围寂寂,细风贼贼地往脖颈里钻。于是丢下书,寻一床女儿房间的大厚软被子,将身子围上,关了大灯,开了身旁暖黄阅读灯,仍接着看。
看了倒数第三篇《晚年》,马上感觉这名字起得不好。琢磨一下什么标题好呢,嗯额,嗯额,还是叫"楼下三个老头儿"更好一些吧。等会儿再一想,似乎还是叫“晚年”好,文中这几位老大爷可算是普通百姓晚年的缩影了。唉,跟一个早已把语言玩得猴儿精的小说大名家叫什么真儿呢!
头遍看完,总觉得这几篇说不出的好,又回头把傻子大妈们三个老头儿又都看一遍。
等这一遍看完,觉得一时不能再读了,凝神沉思起来。不知不久,心里渐渐热烘烘的,像得了什么写作秘籍似的,心明眼亮,忐忑不能自制。又想了一会儿, 才沉下去,从中间看起闻一多、金岳霖、老舍、沈从文、林徽因来。等看到“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顿时热泪涌出,想自己平生所爱,平生所向,也正为此类呀!
正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读着,忽听见外面有叩门声。狐疑之中打开门,一个黑胖老头儿站在外面,嘴里噙着个大烟斗,笑嘻嘻的。啊——不认识——哦——熟悉,嗯,居然是汪曾祺。
将老爷子让进屋,忙执晚辈小女儿礼,请上座,奉茶,顿时慌作一团。
老先生倒是随意,带着他惯常的一丝高邮口音的北京话,“姑娘,莫慌,老朽打扰了。”
我找了条又软又厚的毯子,给他覆住腿,挡却寒气,便问他怎么来到这里的。他抿口茵着热气的红茶,笑呵呵地,“我是夜里散步,闻着味儿走过来的。”“知道了,我刚手里捧着您写的几位老人家,想他们各个文彩缤纷,灿若锦绣,清俊之气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您一定是闻着他们的味儿来的。”我猛然想起《阅微草堂笔记》里那个学究夜行的故事来,便抿嘴一笑。老人家会意,也是一乐。
“你刚才心里想什么来着?”
“重读了您老这本书上的几篇文章,心有所悟,似得了真传,又乐呵又不安的。”
“哈哈”,他接了书,一双老手缓缓摸索着,“说说你得了什么秘籍,老朽看看是不是真传。”老头儿狡猾地眯缝眯缝他快耷拉下来的厚眼皮。
“嗯——为文无法,合于自然!”我朗声答道。
“哦,好!”老先生颇为欣赏的样子。
“说起作文二字”,老人家果然侃侃而谈,“固然悟性第一,然而个人成长环境,待人接物,学养涵咏,风物人情,勤奋练习,苦心经营,这些都更为要害。聪明人容易傲慢,轻视刻苦耐劳的作用,成就反不如苦心孤诣和兴趣浓厚者。更有很多人——”。他深深看我一眼,“命运顺遂,境遇优渥,反容易轻慢时光,荒废所好,好好的胚子而终身无建树。民国时有个陆小曼,才情见识不亚于林徽因和杨季康女士,却在优游奢迷中荒废半生,可惜之至。人一辈子如一片树叶落地,荏苒疏忽,稍一随意,一事无成。我一辈子诸事随便,唯文字不敢怠慢,也不算略有小成,何况疏懒轻慢,该怎样呢……”
正听得五内俱沸,惭愧莫名,猛听见孩子卧房有咳嗽声,便去安抚。
等我再回到客厅,哪里还有老人家的身影?唯见灯光灼灼,恍如白昼。
第二天早起,拉开窗帘,看见乾坤朗朗,红日东升,橘色的阳光洒满远远近近的树木。恍惚间惊思夜深一梦,忙走进客厅,看见那条又厚又软的毯子方方正正地摆在那里,走近了看,《一辈古人》端坐正中。
网友评论
然后再让我笑一会,因为我也逮到了一些东西!
谢谢那么快的蜗牛
不由得也想较真一下😃😃😃
"跟一个早已把语言玩得猴儿精的小说大名家叫什么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