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总有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却因承载着太多内容而呈现出持续的勃勃生命力。家乡的柚子皮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提到柚子皮,犹如打开了滔滔江水的闸口,太多可述之处汩汩奔涌,我只能努力地梳理得有序,尽量地表达得清晰。需要首先稍微指出的是,本文所说柚子皮,非仅指柚子的皮,乃特指由柚子皮做成的咸菜,或者说是专指腌制的柚子皮。
打从记事时候起,柚子皮就是家乡生活中未曾缺失的食材,在家庭占据着重要位置。上世纪80年代前后,物质产品还很贫乏,日常饭桌上的标配是某道蔬菜+一罐柚子皮,柚子皮堪称居家主菜之一,是各家各户必需品和必备品。直接原因是柚子皮佐菜下饭效果极佳,通常几片咸咸的柚子皮,就足以支撑喝掉一碗粥,吃掉大半碗饭。中学住校期间,柚子皮更是成为不可或缺之物。记得每个周末从家返往十几里外的镇上中学,幼小身躯驼着的小包袱里必有一大罐子挤压的紧紧的颇具份量的柚子皮。那是住校一周的菜品保障。虽然每每母亲要额外在菜罐子里多加上几勺麻油,但由于经常吃既干且咸又少维生素的柚子皮,嘴唇干裂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冬天,为了防止唇裂出血,我们总是闭上嘴轻易不苟言笑。这些关于柚子皮的日常深深地刻在当年的记忆之中。也许“何不食肉糜”者会问,为什么不吃别的东西呢?回想那时,其实绝非因为大家多么爱吃柚子皮,实在是由于柚子皮易取得易制作关键还能下饭,属当时无可替代的菜品,某种程度上说,是生活选择了柚子皮。
说起柚子皮的制作方法,其实颇为简单。主材料就是柚子的皮。产自家乡的土柚子不像现今市场里的沙田柚、南康柚等那么甜蜜,也不像那些改良柚子的皮那么浅薄,而是皮厚肉酸,宜于切皮。当时农村几乎每家都好几棵大柚子树,每到秋冬之季硕果累累,柚子摘下后,满满几大箩筐。柚肉虽难得遇上好吃的,但厚厚的柚子皮却是普遍的。清晰记得,秋冬日的太阳底下,经常是母亲或者二姐一起剖开一个个柚子,柚肉扔在一边,专切柚子皮。片片柚子皮铺满好几个竹篾编的直径两米的大筐盖,晒干后用大塑料袋子包裹妥当备存。需要拌柚子皮的时候,拿出来一些,配上大量的盐、姜、蒜、豆豉(老家叫豆屎)、酱油、红辣椒,以及一些食用油,使劲拌均匀,再用罐子装起来,家乡柚子皮基本上就做成了。这种柚子皮充分吸收了腌料的味道,有一点点苦味又带着清香,吃起来软软的又带着筋道,味道上咸中有甜,很开胃很能下饭。在那个年代,大家虽然吃了很多柚子皮却几乎没有出现反感和反胃现象。从现当今角度去看,也许正是因为柚子皮取材方便、制作简单、开味开胃、几无成本等特质,才让本是随手丢弃之物却堪被大用的吧。
一度曾以为柚子皮的地位不过是物质匮乏年代的产物,随着岁月的流淌却发现并非如此。想起自己上大学时,每日蔬菜的摄入量已足以防止嘴唇干裂,但也许是长期食用柚子皮的惯性使然,每次假期返校都会千里迢迢依然背着一罐柚子皮。一开始只是自己吃吃,同学们偶尔尝尝,岂知大家一尝不习惯,再尝挺有味,再再尝却是越吃越上瘾吃个没完没了了。很多年后同学相聚,舍友们莫不念念叨叨当年柚子皮的味道。大学期间收到过高中好友王君从辽宁本溪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不只是因为地址写成“河北武汉市”,更因为其龙飞凤舞的手抄诗引起深度共鸣。诗是王昌龄的《送魏二》:“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俩人都是当年的文青,我理解他抄寄这首诗阐释的是一起吃过三年柚子皮的深情厚谊,亦是强调表明他依旧忘不了柚子的苦香。大概从那时刻起,我突然意识到了柚子皮在心中的份量。更有甚者,研究生阶段我曾郑重其事地送给导师一罐柚子皮,只是不知道那个看似不太干净的玻璃罐子装的咸辣柚子皮是否符合贵阳籍导师的味口。在外安家后,有时收到家乡亲友寄过来的柚子皮,总免不了一番忆苦思甜,又如获至宝敝帚自珍。不止于此,小家在我的熏陶下竟掀起了喜欢吃柚子皮的持久潮流,绝对始料不及呀。我清醒知道,这决不是因为我而只能是柚子皮的魅力使然。
与此同时,随着改革开放大潮奔涌,村里外出务工人员愈来愈多。村民们甫一接触发达地区,震撼于老家农村的贫穷落后,自然而然地将柚子皮视为土得掉渣的卑微之物。然而,时间的推移总是改变着一切。在与外面世界的融合过程中,大家逐渐消弥了自卑感距离感。尤其当外面的菜屡屡不合口味的时候,心底里已固化的对柚子皮的依赖就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来,那特别的柚子皮又自然而然地登上了异乡的桌面。逐渐地,家乡柚子皮更是成为乡情慰籍,他乡遇同乡之时,一旦聊到柚子皮,认同感油然而生,话题瞬间归一。而且,不只满足于从老家带来柚子皮或者干柚子皮,很多人就地取材直接现场制作柚子皮,虽然市场所售柚子的皮薄且脆,远不如老家土柚的皮厚筋道,但驾不住对柚子皮的热爱啊。大家不仅自己吃还自豪地向他人推荐。吾亦然之,甚至还向同事推广了制作方法,深得好评。毫无疑问,柚子皮没有因时代的发展而荡涤,反而以依然的姿态在异地传承,其独特的气味在他乡飘扬。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于我则是“仓廪实而起闲情”。吃了那许多柚子皮,又见其经久不衰,突然想探究考证一下柚子皮。先百度柚子树,学名Citrus maxima ,为芸香科柑橘属乔木;柚子果实硕大,扁球形或梨形,果皮光滑,绿色或淡黄色;柚子清香酸甜凉润,营养丰富,有“天然水果罐头”之称,还是医学界公认的最具食疗效果的水果。再查柚子皮,为常用中药化橘红,具宽中理气,消食化痰止咳之功效,是治疗慢性咳喘及虚寒性痰喘的佳品。纯属意外,食用柚子皮不但有滋有味而且竟兼具医疗效果,原来柚子皮的传播有着其内在根源。
从柚子的产地来看,遍及中国长江以南各地,最北见于河南省信阳及南阳一带。然而,柚子皮这个特色产品却仿佛只在江西可见,更准确地说几乎仅见于泛南昌地区,而且以前只在农村盛行。于是鄙人斗胆推测,这个柚子皮的历史应该不会很久远。翻阅江西史料可知,明清两朝江西省有过三次人口大迁徙:第一次大迁徙在明代初期,即“江西填湖广”;第二次在明代中期,所谓“流民进云贵”;第三次在明末清初,为湖广和江西民众入川。如果三次浩浩荡荡的人员大迁徙,竟然没有将特产柚子皮带到第二故乡,就只能推测柚子皮的历史是大迁徙之后的事情。所以,鄙人窃以为,柚子皮的发端应该是清代中后期。
我还试图为柚子皮附庸一些风雅。寻查古诗词文却有所失望,甭说赞美柚子皮,就是专写柚子的诗文也不得见,基本都是以“橘柚”出现。好在我不算牵强地认为,橘柚即橘色的柚,泛指柚子。托橘柚而言家乡思念之情的诗句比比皆是,且欣赏若干:李白《秋登宣城谢眺北楼》“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王建《和武门下伤韦令孔雀》“觅伴海山黑,思乡橘柚深”,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肯重王孙”,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等等。这些诗词共同表明,柚子足可承载家乡情怀,柚香与柚子皮香皆为故乡的芬香。
岁月继续改变着生活。随着城镇化的深入,农村渐趋空村化,除了春节的热闹,日常老家少有人烟。柚子树犹在累累挂果,采摘人却日渐稀少,秋冬时节,金黄的柚子坠落遍地,无人理釆。所幸,家乡的柚子已由他乡的柚子接续,柚子皮的味道依然在传统制作方式中传承。并有商人试图开发柚子皮食品,或许是包装与营销不当,或者没做出家乡味道,尚未能流行开来,但这种努力迟早会开花结果。柚子皮的使用也在不断拓展,如果有人某天在南昌停驻,不妨去本地餐馆,既可以向老板要上几块柚子皮,亦可试尝转型的柚子皮粉蒸肉和辣椒炒柚子皮,必定会增添非同一般的切身感受。
社会风云变幻,历史飞快翻页,但微不足道的柚子皮却坚挺地流淌了下来,一直未曾被岁月抛弃。文行至此,应是足可窥知柔软的柚子皮何以具有穿越岁月的力量了。小小柚子皮有苦苦的味道也有淡淡的清香,有社会的历史也有家乡的情怀,一片柚子皮承载了岁月的印痕和一代代人的记忆,更蕴含着温馨的亲切的怀念。我爱柚子皮。
拌好的柚子皮(20231207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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