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翻开日记簿,日记里记录着那一年的今天,当天发生的事情,至今让我历历在目。
那是1999年的3月21日,我还在念初二。
那天骄阳似火,如同初夏一般。
正值午休时段,我趴在课桌上解题,突然我的一位同学何勇跑来告诉我说,说校门口有一个人找我。
我当时心里第一想法就是,以为自己得罪人了,虽然我个头很高,但我平时不主动惹事,也不欺负别人!
我一边忐忑不安地向校门口走去,一边在心中猜想着,到底是谁找我呢?
快到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
看到那身打扮,我变得愈发紧张起来,还没等我走近,竟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小名。
我终于认出了他,那一刻,我简直激动的要哭了,我奔上前去质问他道:“哥,你这一年跑哪去了?爸妈都在到处找你,你简直让人担心死了!”
他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
“爸妈都还好吧?”迟疑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问道。
我看到他红着眼眶,眼角略微有些湿润。
“你还知道有爸妈?你知道爸妈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妈为了你,每天都是以泪洗面。”我几乎是怒吼着回答他,那一刻,我有股想冲上去揍他的冲动。
可是看了他的样子我又于心不忍,此时的他又黑又瘦,看上去似乎还要比我矮一点点,他两眼无光,留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胡须,与一年前那个英俊少年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头上戴的那顶鸭舌帽的帽檐都已磨破了,穿着一身看上去有些褪色的灰色运动服,裤管后面还沾着两根碎稻草。
身上背着一个磨得都有些起毛的双肩包,手上还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不知道装着啥,看上去一副流浪汉的模样,想必失踪的这一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事情还得从头一年的1998年说起。
我哥生于1979年年头,名叫侠,这是他上初中时给自己改的名,我猜,他的梦想就是像侠客那样仗剑走天涯吧。
我比他小6岁,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小我一岁多。
我哥他读书时成绩特别优异,从小学到初中,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一直以来都是我爸妈的骄傲。
可是到了高中不知是什么情况,成绩就一落千丈,望子成龙的愿望破灭,我爸被气得半死,从此就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高考落榜后我哥就跟人南下广东打工,短短一年不到就换了8份工作,干得最长不到两个月,最短的只有一天。
没有拿一分钱回家不说,还花了家里不少钱,这给一个务农的家庭带来极大的负担。
“你书不好好读,班也不好好上,”又一次见到我哥卷铺盖回家的时候,我爸终于忍无可忍拍桌子暴怒道,“你到底想干嘛?”
“那些工作我觉得都不适合我。”我哥不耐烦地回答到。
“那你适合干啥?当老板吗?”我爸更怒了,几乎要上前动手了。
“算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好跟他说。”我妈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着我爸。
“你别说了,这孩子就是你惯成这样的?”我爸气不打一处来,怒斥我妈道。
我妈一脸的委屈,没有吭声,就走开了。
……
这种情况在家里我已经见惯不怪了。
我哥在家呆了几天,我爸又托我在武汉的四叔(我爸的堂兄弟,我爸排行老三,堂叔排行老四),在武汉给我哥找了份工作,我哥去干了大概一周,没想到意外又发生了。
那天凌晨一点钟左右,全家人都在熟睡中,突然被一串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打开门一看,又是我哥卷铺盖回来了,我爸简直怒不可遏,正准备要暴发时。
“爸,我完了,”还没等我爸开口,我哥就带着惊恐的语气先开口了:“我在工作的地方把人弄死了。”
我爸听了之后,面部表情由刚才的怒火中烧瞬间转变为错愕不已,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就呆立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神情中,充满了惊恐、焦灼、绝望与怀疑。
“怎么回事?”我爸连忙问道。
我哥接着说:“我夜里上厕所的时候,碰到一个醉汉找我麻烦,然后我就推了他一把,他就一头栽倒,躺在地上不动了,好像是摔死了,所以我就连夜跑回来了。”
一旁的我妈,听了之后更是瘫软在椅子上,拍着大腿哭喊到:“我的儿啊!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这可怎么得了啊!”
爸妈冷静下来之后,想到向我四叔求证此事,但因为当时夜已深,也不便打电话给我四叔,只能待到天明再向我四叔求证。
我妈情绪失控,迟迟不愿睡去,我安慰他赶紧先去休息,明天再看事情结果。
就这样,一家人各自睡下,但彻夜未眠,尤其是我爸我妈 ,我哥说的那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在他们胸口压了一夜,隔着墙我时不时能听到爸妈的讨论声,那一夜对他们来说像半个世纪那样漫长。
可一旁的我哥倒是睡着了,似乎还睡得挺香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便叫醒我哥,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四叔的电话。
电话拨通了以后,半天都没人接,电话里面传来间断的“嘟……嘟……嘟”声,第一次感觉那个声音是那样漫长,我爸神情凝重,握着话筒的手早已浸满汗水。
而在一旁的我哥,睡眼惺忪还打着哈欠,跟个没事人似的。
直到电话中出现“嘟嘟嘟”急促的断线声,都没有人接听电话。
紧接着我爸又重拨了刚才的那个号码,“嘟”了一会,终于有人接了。
“三哥,这么早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传来四叔独特的沙哑嗓音。
“老四,有个事情我想跟你求证一下,”我爸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怯生生地问道,“我家老大是不是在你那边闯了什么大祸了?”
“什么大祸?我怎么没听说?”四叔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兔崽子昨晚半夜从你那跑回家,说在你那边厕所里弄死了个人。”我爸强装镇定接着说道。
“不会吧!这么大的事我没听说啊!侠走了我都不知道。”四叔惊讶道,“你先别太着急,这个事我去核实一下再来回复你。”
“好,等你回复!”挂完电话,我爸脸色铁青的看着我哥,“你个兔崽子你给我说老实话,你昨天夜里说的事情是不是你瞎编的。”
“我保证绝对没撒谎!”我哥斩钉截铁地说。
后来我四叔电话回复说啥事都没有,爸妈之前胸口的石头算是放下了,但是奋怒再次占据了我爸那张黝黑并爬满皱纹的脸。
但是我哥仍然坚称没有撒谎,我爸也是拿他没有办法。
由于整件事都是我哥的一面之词,因此无从考证,事件的真伪也就成了一个迷,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也可能真如我哥所说的那样,他推了醉汉一把,但那醉汉倒地之后并没有死,只是睡了一觉,也许整个事件就是他瞎编的,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在家闲了将近一个月,我爸又给我哥找了一份工作,这一次是我的堂姑妈(我爸的堂姐),她在武汉的蔬菜批发市场有几个档口,做着菜品批发生意,现在正缺人手。
这个堂姑妈对我哥从小就疼爱有加,我哥去了之后好吃好喝给他伺候着,更是舍不得让他干重活,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收款的活。
总算风平浪静地干了三个月,当爸妈刚想把心放在肚子里的时候,又来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清晨,武汉的堂姑妈打来电话,用惊慌失措的语气说我哥失踪了,并且还拿走了店里1.5万元的货款,只留下一封信。
他在信中说道:
亲爱的姑妈!
非常抱歉!未经过您的同意,我私自拿走了您店里的1.5万元钱,这个钱不是偷,而是我向您借的,无论您是否同意。
这笔钱我想作为自己的创业启动资金,我向您保证!将来我一定会双倍奉还给您。
然后,我想请您将此信件交给我的爸妈。
亲爱的爸、妈!
请恕孩儿不孝,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知道自己作为家里的老大,没有为弟弟、妹妹做出一个好榜样,更加辜负了你们对我一次又一次的期望。
但是,我还是想说出藏在我心底的话,打工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梦想是去创业,所以我要去远方寻找我的梦想。
没有把书读好,我也很自责,我知道是自己将你们的希望化为了泡影。
虽然没有把书读好,但总有一天,我一样会荣归故里,让你们知道,虽然大学校园里没有我的位置,但我依然还是你们的骄傲。
你们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弟妹,请不要担心我,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勿念!
不孝儿 侠
1998年1月4日
爸妈得知这个消息,首先是替我哥“偷钱”这个事向堂姑妈道歉,堂姑妈则反过来安慰爸妈:“钱不钱的倒无所谓了,最主要的是怕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受罪,孩子是从我这里走的,我心里也难受啊。”
那是个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我哥自从出走之后,就再也没跟家里打过电话,爸妈除了担心就是担心。
我爸的担心虽很少表现在脸上,但他四处找人打听不放过一个线索,把我哥出走的消息告知了所有认识的人,还有我哥的同学和朋友:“只要侠与你们有联系就马上通知我。”
最惨是我妈,她每天吃不下,睡不好,终日以泪洗面,只要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要大哭一场,每日都能看到她眼泪汪汪、眼睛肿肿的,整个人又瘦又憔悴,感觉风都能将她吹倒。
看得我心里像针扎一样,我终于明白了为人父母的不容易与无奈,我相信,那一年是爸妈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年。
那一段时间,我简直是恨死我哥了。
但是,当他突然出现在我校门口的那一刻,我内心的惊喜还是要多过怨恨,因为我妈终于可以不用以泪洗面了,我爸也不用再为他四处奔跑了。
“哥,你等等我,我进去跟老师请个假再出来,你今天一定要跟我回家,别再让爸妈操心了。”我回过神来盯着他说。
“不…不…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回家,”他支支吾吾道。
顺便从提着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本《英语词典》递到我手中,其实我当时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送《英语词典》给我,只到后来才明白。
“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把书读好将来才会有出息。”说完他转身正准备走。
我毫不犹豫的赶紧拉住他:“你还准备去哪里?难道你还觉得爸妈操你的心没操够吗?”
“不是,我现在回去,实在是没有脸见他们。”他哽咽地说,并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泪,但我还是隐约的看到了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
“今天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跟我回家。”我用坚定的眼神盯着他说到。
“那好吧。”他突然爽快地答应了。
“那你一定要等我,千万别再玩消失了,我进去跟老师请个假就马上出来。”
“好,你去吧,我就站这里等你。”
当我请完假出来之后,我哥就已经不见了,其实我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但我还是选择再相信他一次,他永远都这样,倔得像头牛。
我冲出校园在附近奔跑着找了一圈,连个影都没有,那一刻我感到绝望,我不为别的,我只是心疼我妈该怎么活下去。
遇见我哥这件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告诉爸妈,最终我决定不说了,因为我怕我妈承受不了“得而复失”的那种残酷。
差不多又过去了三天,我小姨突然打来电话。
电话中,小姨似乎是喜中带泪地对我妈说:“姐,侠找到了!正在我这里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呢,吃完我马上把他给你送回来。”
小姨家和我家同县不同镇,相距半小时车程。
我爸妈喜出望外,终于等到了儿子的归来,在那种心情之下,即便是半小时也显得是那样漫长。
我妈警告我爸说:“等会儿老大回来了,你别再骂他了!要是他再跑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不骂了,能回来就好。”我爸瞟了我妈一眼,说道。
终于,小姨带着我哥到家了,当我哥下车的那一刻,我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飞快地迎上去一把抱住我哥就是号淘大哭。
我哥就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任我妈抱着。
我爸和我、还有小姨在一旁也是悄悄地抹着眼泪。
后来听了我哥的自述才知道,他拿了堂姑妈那1.5万块钱之后,在深圳、广州那些地方摆地摊,也赚了一些钱。
如果一直摆地摊那就好了,后来听信谗言,和别人合伙做生意“赚大钱”,结果被骗了,最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一路上,只能边打工边流浪着才回到了家乡。
他睡过桥下、睡过石凳、睡过草堆,我终于知道那天去我学校他身上的稻草是哪来的了。
终于走到家附近却又不敢回去,因为混得像乞丐没脸面对爸妈,但身无分文又不知道去哪里。
他只好帮我学校旁边的书店推销词典来赚取佣金,那天中午在学校门口的见面,其实他是在推销《英语词典》。
在推销的同时,还向过往的同学打听我,刚好被我的同学何勇听见了,也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而那天他送我的那本《英语词典》就是他没卖完的“货”。
那天从我学校离开之后,又在我们家附近徘徊了两天还是没勇气进门,最后他决定步行30多公里路去我小姨家,他知道小姨最疼他,因为我哥就是她带大的。
他来到了小姨的家门口,刚开始小姨还没认出是我哥,我哥开口叫她时,她这才反应过来。
看到我哥如乞丐一般站门口,小姨顿时心疼得泪如泉涌,赶紧拉他进屋先洗个澡,然后给他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趁他狼吞虎咽的时候,给我妈打电话“报喜”。
小姨怕我妈看到我哥的“乞丐样”心里会难受,就让他去理了个头发,还他买了一套新衣服换上。
我哥说,在小姨家吃的那顿饭,是他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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