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作者: 晚和 | 来源:发表于2022-11-20 10:1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镜中录】,文责自负。

    阿忠抱着方达生遗像过来时,桃夭完全呆住了。

    他曾做过她两年的丈夫,曾被她无情地休过,如今抗战刚刚开始,他却只剩了一张遗像。

    “弥留之际,少爷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阿忠递给她一枚刻着草状花纹的戒指。

    十年前,她还叫蔓草。他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1

    1927年,方达生初到济南表姑家,就被表哥拉去了妓院。

    正当他被一群红巾翠袖窘得满头大汗时,衣角却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住。

    “先生这边来。”

    诧异中,一个身穿淡紫色旗袍的小姑娘就把他领到一处梨花小院来。

    那时微雨,梨花初绽。

    “我叫蔓草,是红怡院的琵琶女,这边干净,先生且坐。”

    说话间,蔓草已抱起琵琶,调弦,奏曲,春风微动,梨花微落,一曲《野有蔓草》从万紫千红中走来,乱了春风,醉了伊人,他避无可避。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

    他想,原来这世间真有一见钟情。

    她却想,这人面软心善,必是个好掌控的人。

    那天过后,她查清楚了他所有的家世:从小被祖母溺爱,是个好人,但一无用处。三代经营布匹生意,晋南富豪。另外他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妹妹方达蕙,被50岁的军阀张副官盯上,妹妹一心求死。此次他来济南,正是为这事儿找表姑想法子。

    “姑娘可有办法?”小丫头问道。

    “若是方小姐豁得出去,倒是有转机。”蔓草冷冷抚着琴,道。

    三天后,方达蕙尸体送到庄副官府上,原是一心求死,夜间偷偷服食了砒霜。

    十天后,方达蕙醒来,在蔓草的帮助下,远送上海。

    在红怡院时,她偶然偷了江湖客人的一颗假死药,没想这时用上了。

    蔓草成了方家的恩人,方达生送礼致谢,几番接触后更有了求娶之意。

    蔓草欲拒还迎,只提一个要求,做妾。

    “我出身风尘,世人难容。若是为妻,别说方家不肯,我也过意不去。现下军阀混战,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达生,若我以落败人家姑娘的身份做妾,当不失你体面。”

    方达生怔怔听着,面前的女孩不愿折她名声,自知之明到让人心疼,他握住她的手,说并不介意。

    许是生在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只知去爱,可对于蔓草来说,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自由身,再比如安身之地。

    2

    蔓草以为方达生会配合,帮她瞒住过往。哪知他一根筋,直接向表姑借钱赎她,让她住进表姑家。

    唉,果是涉世未深的富家公子哥儿,真当自己的一腔怜人之心能克服一切,包括世俗偏见。

    果然,当天晚上,表姑便来质问蔓草。

    “你别动,我去说。”

    蔓草止住着急的方达生,对满身贵气的表姑微微一笑,细长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畏惧。

    这一夜很漫长,蔓草又偏偏关上门与表姑私谈,方达生急得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天微明时方靠墙睡了去。

    醒来时,便见表姑替他俩收拾好行李,亲自送他到火车站,走时还不忘让他吃颗定心丸:

    “你放心,我不但不会说出去,大哥那边还会替你们圆谎。到了晋城没人认识她,你且安心好了。”

    方达生奇怪,怎么一夜之间,表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昨天还说要把这事儿告诉父亲呢,难不成蔓草真有通天的本事?

    “我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告诉表姑我怀上宝宝,女人在这方面总是通情达理的,故而聊久了些。”

    呵。蔓草望着放心睡去的方达生,秀眉微蹙。

    表姑家世代为商,何等精明,怎可能因一个孩子大费周折?她不过是将多年收集来的信息全都告诉了她,其中有一条够让她赚上十年。

    什么时候,自己竟成了精明至如此地步?

    大概是在十四岁那年吧,那年父亲被杀、家宅被炸,她跑到青梅竹马家前,请求收留,可不想青梅竹马却冷冷地关上了门。

    她不得不去了红怡楼,三年来她精明算计,仔仔细细打量着每一位客人,终于在十七岁这年上天让她遇上了方达生。

    方达生白白净净,性格软弱,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可是,爱或者不爱,在生存面前重要吗?

    蔓草望着笃笃前行的火车,苦笑一声。

    3

    阿忠不止抱来了遗像,还有照片。

    照片被战火炸的残缺不堪,第一张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一张结婚照,她穿着红色的嫁衣,他穿着红色的礼服,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1927.9 达生与素心,愿岁月静好,相爱不负。

    素心……是啊,她曾经还叫过素心。

    那时,她不过是为了应付方家,随意起了个名字罢了。

    那时刚到晋城,她望着车水马龙,心底溢出脱胎换骨的兴奋。她搂着方达生,说:“素心,以后我就叫李素心了。”

    方家因着表姑做媒,待她不错。素心如愿融入方家,怀胎六月。

    好不容易熬过艰难的孕吐期,她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却换方达生愁眉不展。

    “怎么了?”

    “方家的一批布匹滞销,老爷让我寻销路,我哪有那本事,早上便被父亲骂了一通。”

    她抚着肚子走了三圈,忆起在怡红院听来的致富之道,便说:“达生,你且把这个法子告诉父亲。”

    将布匹打折销售,第一天打九折,第二天八折,第三天七折,第五天六折,以此类推,直至最后一天一折。

    “这怎么能行?大家肯定都最后一天抢购,方家还不赔死!”

    “你且去告诉老爷,老爷定会同意。”

    方达生狐疑地告诉父亲,果然不出她所料,方父拍手称好。

    不出半个月,方家滞销三个月的布匹全部售完,净获利40%。

    “素心啊,你可真了不起,达生有你这个贤内助我也就放心了。”

    素心扶着肚子谦和一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最可控的弱点便是贪欲。

    想要便宜点买,又担心被一下子抢光,于是便蜂拥而至,只到六七折的时候,布匹就所剩无几了。

    素心轻轻抚摸着肚子,脸上露出许久未有的幸福。经此一事,她在方府的地位更稳了,她想总算可以有个家了。

    她所求不多,只想守住方寸之地,不必像从前一样流离失所。

    她想着,目光忽而与方达生交汇,她娇羞错开,奇异感觉流遍全身。

    昨晚,他帮她揉脚,她娇嗔一笑,“真好,我可算有个家了。”

    “是啊。”他继续细心揉着,“等咱们老了就去买两亩地,盖一间茅屋,养三两只鸡,种几行白菜,你织布,我耕田,也过几天神仙眷侣的日子。”

    “还织布耕田呢,你干脆回到原始时代得了。”素心噗地一笑。

    “我不管,说好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方达生使坏,说话间便挠起痒来,逗得素心连连求饶。

    “好哥哥,饶了我呗……”

    素心此时想起又是抿嘴一笑,这么久的温柔以待,说没有感动是不可能的。

    以后很长日子,素心就在想,若是生活一直这样平平淡淡的该多好,她那未出世的孩子也该很幸福吧?

    可是生活注定不会给她平淡。

    4.

    1929年,素心合离。

    她再一次帮方家渡过难关,却在庆功之日淡淡递上了合离书。

    方父看了一眼,仿佛早有预料,淡淡点了个头。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钱,方家得到了应有的利,本来就是要有预谋,唯一苦了的是方达生。

    “素心,你为什么要走?”方达生追上蔓草,泪噎。

    素心无言。

    “为什么?少爷您为什么不自己想想为什么?”一旁的丫头忍不住大哭诉苦,“当初姨奶奶难堪的时候您在哪?奶奶小产的时候你又在哪?不走怎么着,在这儿白百挨欺负吗?”

    “好了。”素心轻叹一声,止住了丫头,“我们走吧,火车快到了。”

    他是个好人,只是一无用处。

    只是——

    难堪,小产,一个个像刀子一样戳在她心上。

    那天,方家老太请他们全家人看戏,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牡丹亭》,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哟这不是蔓草吗?我说怎么不在红怡楼见你了?原来是到晋城来了?还是姨太太?”

    素心一惊,不想老太太请来的恰巧是来晋城巡演山东戏班子,唱戏青衣是她的旧对头。

    她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等众人开口,莞尔一笑:

    “哦?姑娘莫不是认错了人?我李素心是济南表姑做保,老爷太太明察,姑娘往我身上波脏水不要紧,可别平白无故污了老爷太太”

    “你……”青衣还要讲,却又被素心轻轻打断。

    “老爷,上海那边的布匹商还在等着我们呢。”

    那商人难缠,若不是素心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恐怕难得一见。

    方父的双眼死死盯着素心,素心笑眯眯地让她盯着,过了好一会儿,方父忽然大笑。

    “素心是我们方家的宝,可不能什么脏水都能往上泼的,咱们走吧,我还等着上海的单子呢!”

    说完便被左右拥着走了,只剩素心、丫头、方达生。素心最后一根弦终于松下,丫头阿诺颤巍巍地扶她坐下,上手一抹全是汗。

    “还好奶奶机智,要不然老爷和太太可就看出来了。”

    “已经看出来了。”

    “那怎么办?”

    “没听老爷说吗?他还等着上海的单子呢,咱们只要搞到手就能待上一阵子。”素心缓过神,慢慢恢复了冷静。

    “对,只要搞定上海的单子就能方府待下去。”

    “待下去?怎么待?”素心瞅了一眼还在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插话的方达生,苦笑一声。

    果不出素心所料,一星期后方父就把她叫到书房,于是她和他达成了协议:

    我给你拿下上海的单子,你给我五万两银子,我走得远远的,再不进方家。

    方家得利,她得钱,两全其美,可方达生——她的心倏忽一紧。

    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也知道方达生这些年对她的好,只是——

    方家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

    素心费了九牛二虎拿下单子后,方母就在她的菜里下了药,素心小产。

    而此时的方达生被方父叫去了苏州,直到庆功之日都没有见到。

    素心一人怔怔躺在窄床上。

    五年前,她家破人亡,请求青梅竹马收留,被无情地关在门外。

    五年后,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家,却仿若黄粱一梦,连孩子都不被容下。

    方母那句话说得好:“李素心,你什么身份,你的孩子也配生在我们方家?”

    原来,她从来都是生若浮萍。她的孩子在方家连生的权利都没有,更别说她了。

    走,她必须走。

    5.

    “你骗我!”

    翻到照片的最后一张,桃夭忽道。

    照片是残缺的,里面的人像没有头。

    “方达生的小指不可能么长,你骗我,这不是方达生,他没有死!”

    她对他的手最为熟悉,那两年他给她揉脚时,她经常笑他小指短,用不上劲。

    而照片上这个人的小指明显比方达生的长上一个指甲盖。

    这人不是方达生,方达生很可能没死。

    阿忠没有说话,仿佛过了好久,他才艰难的吐了一口气。

    “姨奶奶还记得三年前自己的那场祸事吗?”

    祸事?什么祸事?桃夭皱了皱眉,想起来了。

    那是1934年,她从方家走的第五年。

    从方家走后,她便回到济南,做起了卖酒的生意。

    1934年,她遭遇了生意场上最大的灾难。

    起因是自家的伙计叛变,在酒里下了毒,导致大量顾客死亡。她想打官司,然当官的却早被人家收买了,祸不单行,她银子也被卷走了,无银子上下打通,便只好坐牢。

    可谁知刚进去半个月,她就被放出来了,原因是有贵人相助。

    一直以来她都在打听这个贵人是谁,却怎么也找不到。

    “贵人全家被杀,姨奶奶当然找不到了。”阿忠冷冷道。

    “那年少爷卖了全部的家产替姨奶奶买通关系,方家破产,老爷一怒一下砍了少爷的小指,奶奶看到的是个橡胶假指,自然长些。”

    “岂知祸不单行,日本人恰巧在这个时候和老爷谈合作,老爷太太抵死不从,全家被杀。”

    “少爷恰巧在外面,躲过一劫。战争也激发了少爷最后一丝血性,他参了军。”

    “军部本来不让他参军的,可他非要参。”

    “不让?为什么?”

    阿忠一噎,良久才艰难开口:“姨奶奶没看出少爷的左腿还瘸了吗?”

    她看到了,只是战场上炮火纷飞,缺胳膊少腿儿是常有的事,她并未留意。

    “那是少爷为您断的腿,得知您小产后,少爷火急火燎地从苏州赶来,结果太急出了车祸。所以那段日子没在您身边。”

    “庆功之日,少爷强忍着,故意不让您看出来。”

    阿忠的话字字戳心,桃夭怔怔听着。

    为她断腿,为她断腿,为她败家,方达生,何德何能啊,让我欠你这么多。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那年她初遇,以为找了个好掌控的老实人,却未料到他情深如此。

    那年她离开,亲手把戒指摘下还他,本以为会很快再戴上一颗,却没想到无名指空了整整十年。

    现在戒指回来了,他却永远不在了。

    她不得不承认,方达生在她心里早已扎根。

    只是邂逅相遇,岂能如愿?

    她忽然记起1927年的九月,他和她曾放过一只风筝。他说,你就是那风筝,我就是绳,无论我们以后多远,我们都会始终相连。

    如今风筝断了吗?她摇摇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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