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一年

我所在的高中还不错。

在市里，在省里，都还是数得着前几名的重点高中。来这里的人，学习上的本事都是过硬的，没有人想混日子。

不少人的本事都厉害，可不少人为人做事，又都很怪。

别想从他们口中听到一句真诚的赞美认可！一部分人只乐意嘲讽，对成绩好一些的，笑人家不懂生活，对成绩差一些的，笑人家不知努力。另一部分，就只懂得奉承认可，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他却只管点头答应，再作一副深思模样，说几句并不沾边的话，才肯放下让人厌恶的表情。

我认得一个女孩子，她是例外。

她总能笑，笑着赞美，笑着建议，笑着面对。

她笑起来很好看。

她本来长得就很不错，称得上美丽，却不显得艳。头发不长也不短，刚刚过肩。声音是干净的，让人心里受用。一笑起来，两个酒窝就看得出了，因此我叫她“小九”，这是熟悉了之后的称呼，不熟悉前可不敢这样称呼的，毕竟优雅是她的习惯，不熟悉时，叫人觉得不好相处似的。

她成绩也还不错，在上游里头，却不是十分拔尖，她倒乐意这样，总有什么可以追求。不能够说她不够勤奋，在一群学习上的佼佼者里头还能够走到上游，可见她是一直用功的。

她对谁都和善，人家不怀好意地嘲笑她，她就避开，不说话，只笑一笑；人家讽刺她，她也会道声“抱歉”。她总被这样的怪人们针对，原因我倒觉得很简单，他们见了她，见识了她的和善，相比下，就羞愧起来，羞愧不是个叫人好受的感觉，因此，他们将错误归结于她身上，她难受一些，他们就有许多乐趣。

可她不以为意。我有时看不过，问她为何要这样委屈。

她只笑，两个酒窝很好看，像花一样。然后告诉我，她相信世界是美好的，所遇的，都是温柔的。

学校里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许多种类的花。生在树上的，长在草丛里的，一枝独秀的，遍地散落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各式各样，大多都叫不准名字，可这样映衬，就十分好看。

红的花，紫的花，白的花。一到春天，都开了，在一片绿色里，有的地方是一捧鲜艳，有的地方只几点零星，却都是叫人欣赏的。看到花，心里总能够平静许多。花开只有一季，留给心里的欢喜，却有一年，来年，又开花了，花开，就又欢喜了一年。

她爱这些花。与她同位的我最是明了。每次她委屈了自己，就到花园去，我有时陪她去，有时她是自己一个人。看看花，心里是能够宽慰，可我看到酒窝的次数越来越少。

记得最清楚的，她看着花，笑出了酒窝：“这些花又开了。我一直相信生活是美好的，虽然有不少的不美好，可总的来说，它是美好的。我一直相信，花开一年，我就相信一年。”

她待人热情，待事温柔，与这些花，真像！

这时候是春。花正开，正开得最好，最盛。就是同一个冬天，她恋爱了。

按说高中不应当恋爱的——至少学校是这样规定，可她很是坚决，她明了，她会负责任。那个他开始时也是这样讲的，信誓旦旦。我也愿意相信她会幸福——我相信这样的人，应当是幸福的，我一直相信，花开一年，我就相信一年。

因为恋爱，她不自由了。很少再去花园——冬天，花都落了，连地上的花瓣也消逝了，只有一地的雪。

他没有钱了，找她要，她笑笑，把钱留给了他，中午没吃饭；他没有穿着外套，找她要，她笑笑，脱下外套给了他，连围巾一同递了过去，自己冷得出了病。

我不知她是不是快乐，大抵每个人见了，都觉得她是苦的。她这样，也是为了自己的责任，于是笑笑，不多说。

一回，她生病，中午又少了顿饭——又是把午饭钱留给那个男孩子了。下午撑不得，上课时，倒下去了，很突然，重重地倒在地上，我和她同桌坐，连扶住她的反应时间都没有。

去了医院，开始他没来，后来来了，进门就是骂，说她让自己耽误了课怎样怎样，我听着，看她在病床上，艰难地笑了笑——酒窝是浅浅的。我走了，我忽然间不是十分能够明了她，为什么这样将自己奉献给一个人。

其实这并不奇怪，那个男生，许多人都叫他一声“先生”，先生总得是个学习成绩还不错的人，再者，许多人对他印象是好的，他不会找那些人借衣服借饭钱，更不会责骂。他只敢这样对待小九，就算是她躺在医院里，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场病，反正没长在自己身上。如此，回到学校后，许多人还指着小九，笑她是先生的累赘。

这一回，小酒窝没再现出来，泪珠子掉出来了。

我认识她这样久，头回看她落了泪。那一天，我去了花园，看不到花的迹象，我心里盼着早早过了这回寒冬，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花就又开，红的花，紫的花，白的花。一到春天，都开了，在一片绿色里，有的地方是一捧鲜艳，有的地方只几点零星。她见了，定会笑，泛出花一样的酒窝。

她欢喜这些花，她相信世界的温柔，花开一年，她就相信一年。

好久没有见到她的酒窝了，我都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称呼她小九。

冬雪纯净，消逝得也快。寒冬过去了，带走许多不是美丽的事情。春天又要来到了，花园里的花，要开了。

小九没有来看看，她被一段感情拉扯住，实则她不快乐，却相信生活的温柔，世界的美好——今年的花又要开了，她应当又要相信一年。就这样拖延着，在灰白同黑暗里徘徊。

直到一回，她知晓了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

原来是知晓了先生在背后谈论她的话，他称小九是“寂寞玩物”，与其恋爱时，不过是个“感情过渡”。说得十分随意，一点回忆都没有似的。

她知晓了。分手顺理成章。

这一回，眼泪再也没有控制得住，涌出来，把这段时间的委屈，都一并哭出来了。

我看着她，她哭得这样伤心，看不到酒窝了，她抱怨了许多，讲起过往所有曾笑笑面对的事——我晓得，往常，那是一个个插曲，她笑笑，泛着花一样的酒窝，应对了；现在，那是一把把刀子，原来悬在半空，现在掉下来，不偏不倚，扎在心上。这不是一两把，也不是三四把，是千万把刀子一齐落下来，事事都能够看得到心里的血，刀尖在心口打转，泪，止不住地流下。

其实许多往事都要胜过这样的疼痛，可那笑，在许多次历经后，消逝了。

从这起，她开始一心向学了。眼里头有成绩，眼里头只有成绩。待人也不是热情了，冷漠得紧，有时冷得我，只想离她远一些，心里头总有种滋味，不大好受。我再也没见过泛着花一样的酒窝，也再也没有以“小九”称呼过她。

东风一来，春天又到了。春天来了，花就又开，红的花，紫的花，白的花。一到春天，都开了，在一片绿色里，有的地方是一捧鲜艳，有的地方只几点零星。

她没有来看，也没有过去的欣喜。

这一年，花园里的花开了。

这一年，花园里的花其实没有开。

自她一心向学后，成绩是大有提高的，能够走入学校尖子学生的行列了，老师们都夸奖她，处处要提她的事。

我却独不多说话，不讨论，更不庆祝她——我并不为她感到欢喜。

一颗相信美好的心永远沉没下去，无论又获得什么，都不再值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