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小时候胆小，不敢走夜路，村里人不管大小都喜欢讲鬼怪的故事，他们说村东的坟地有很多没头鬼，天一黑。他们就在附近游荡，伺机祸害村民。有一次，村里李小三去赶集，回家时在村东坟地迷了路，原地转圈，一直到鸡叫才找到回家的路。在村西的河边，地底下埋了两个大缸，里边扣着两个人。路过那里，也经常有人被截住。

讲来讲去，我便不敢走夜路了，有时白天路过那里或者其他的坟地，总有一种恐惧感。

邻居大叔在城里上班，每天都骑着亮闪闪的自行车潇洒进城。我幼小的思绪早已躁动不已，特想去城里一窥城里人别样的生活。

可是城里也有让我担忧害怕的事，在城里的最中心有一个高高的人民英雄纪念塔，经常有穿旧军装的男青年在塔的周围出现，许多下了夜班的女工稀里糊涂跟着这些男青年轧马路，甜言蜜语，卿卿我我，在难舍难分之时，男青年突然从眼前消失了，姑娘抬头一看，顿时吓得一身冷汗，浑身瘫软。原来他们来到了烈士陵园的门口。

发生这样蹊跷的鬼魄故事多了，女工上夜班都饶道行走，绝不从纪念塔面前经过。还有人说，从护栏翻越进去，可以看到纪念塔上经常有鲜红的血液流出来。

哥哥什么都不怕，他说，所有妖魔鬼怪的东西都是见不得人的，凌晨鸡一叫，他们马上就得回到坟墓里，不然就会现出原形，永远都回不去了。而且他们怕光怕火，拿一个手电筒或者点一只烟，什么鬼都会躲你远远的。还有，在家里养一只全身没有杂毛的黑狗，也是可以辟邪的。

那年入秋以后，哥哥不去队里干农活了，去地里累死累活不说，工分太少，还有人吆五喝六，咋咋呼呼，像管教犯人一样。他找了个计件又自由的活儿，去城里拾粪。

他每天早上拉着平车高高兴兴的进城，傍晚拉着满满一车马粪，在落日的余晖中满怀希望而归。通过丈量，计件，一车的工分能抵两天或者三天地里的活儿。卸完车，哥哥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家。

我想进城看看，想去见识见识城里人是啥模样，和村里人哪不一样，也想去纪念塔看看到底大白天有没有流血。哥哥始终不同意，进城是去挣工分，又不是去享福。而且拾粪这活儿，又脏又臭，村里没人愿意干。但是我下决心要去，便假意怄气不吃饭，或者说不让去就不去上学，软磨硬泡，他总算答应了。

那个星期天早上，哥哥给轮胎冲好气，让我坐上车就上路了。我掩了掩棉袄，抄着手坐在车前边，看初升的太阳照耀在广袤的农田里。嫩嫩的麦苗从地里拱出来，头上还顶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远处，有人在抛洒红薯片，阳光灿烂，一抹朝霞洒在他的身上，就像电影一样，画面逼真漂亮，摄人魂魄。

进城了，人逐渐的多起来。一辆辆自行车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路边不时有年轻漂亮的姑娘结伴而行，一边聊天一边走路，旁若无人。尤其奇怪的是，她们并肩走路，两条腿整齐划一，胳膊也同时摆动，像一个人在走。

又没有人给她们喊号子。干吗那么整齐。

我楞楞的看着她们头发飘飘的从我面前经过，空气中似有雪花膏的淡淡的香味。可她们居然看都没看我一眼。靠。她们就是衣服洗的干净，走路别致一点，论模样还没有俺村小红好看。

远远看见纪念塔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惶恐和莫名的紧张。迎面来了几个人，弓着身体，一人一根粗大的绳子，费力拉着一个大大的板车，头上的汗珠扑簌簌掉下来。车上装着几捆钢筋。哥哥说，这是东方红搬运站的人（汽车运输公司前身），在运输货物。

不时有赶马车进城的农民，从大街上穿行而过。哥哥一手拉车，一手拿铁锹，见到马粪，一锹下去，向后一抡，嗖的一声，马粪乖乖进到车里。

我们向前走，拐进了车站街。这条街紧邻货运火车站，是最繁忙的一条路。路面坑坑洼洼，还落满了各种各样的灰尘，足有三四寸厚。一脚踏下去，灰白色的粉尘噗的一声四散而去，留下中间鞋子大小的浅坑。

但是马粪驴粪很多。从车站的入口处开始，驴车一辆挨着一辆，一眼望不到头。每天有几百上千辆驴车，拉着矿石来这里上站。

那时候，汽车很少，拖拉机也极少见到。驴车就成了最常见的运输方式。驴车由人驾辕拉车，毛驴则套着长长的缰绳走在人前面，拉车的人一边奋力拉车，还要手拿鞭子指挥毛驴。

在车站街，你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有轻声细语的，有大声呵斥的，也有骂骂咧咧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味和驴粪的味道，使人有点焦躁和莫名其妙的紧张。

驴粪很多，哥哥也加快了动作，左一锹右一锹，时间不长，平车就快装满了。他的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中午，我们来到一家商场附近，坐在他们的台阶上，喝水吃干粮。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离台阶不远，一个农民大哥在卖花生。一个提篮里有一个鼓鼓的布包，地下铺着一块碎花床单布，上面码着一堆冒尖的花生。花生是炒过的，离很远都能闻到香味。不知不觉我来到了他跟前。一位城里人蹲在他面前，嘴里嘟嘟囔囔，说花生没洗干净，炒的不焦，而且大小不一，却连吃了好几个花生，说是尝尝。弄得卖花生的直咧嘴。

那人一走，我马上凑到花生堆前，摸到一个花生，怯生生的说：尝，......尝尝。

“去去去。”  那货很不耐烦，挥挥手把我撵走了，我不知道咋了。尼玛，我又不是要抢你的东西。

我满脸愤怒的退回来，觉得很委屈很没面子。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

他拿出了几个白白嫩嫩的东西叫我吃。我吃了一口，喜出望外，原来是甘蔗，太好吃了，太甜了。

就在刚才，他拿来卖甘蔗的砍掉不要的毛根，加工加工，就变成了现在的美味。下午回家的路上，哥哥专门让我坐在车上，绕道纪念塔和烈士陵园，让我看看这些地方，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鬼怪故事。

一切都那么平静祥和，人们经过那里，一点恐惧和不安都没有。一切都只是胡乱的传说。哥哥说，所有的鬼怪都怕人。人有了正气，什么都不要害怕。

回家的路上，哥哥拉车，我在后面帮他推车。太阳西斜，晚霞把我们的身体染成了金黄。

第二天，哥哥没有去拾粪，他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去很远的村子遛花生。那天他很晚才回来，带回了几斤花生。

我娘告诉我，咱们也能吃到炒花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