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哥四十多岁,光棍,和父母兄弟一起生活。大名佑祥,除了户口本与自己的父母兄弟,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人称佑佑,我常叫他佑哥。
佑哥生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脑袋硕大,如墙头放着一钢球,晃晃悠悠,极不安稳,头总是歪在一边。方脸,小眼,挺鼻,皮糙肉厚。笑时,双眼眯成一缝,嘴角露出黄黑相间的牙齿,牙缝间藏污纳垢,满垫着食物残渣。胡须钢丝般戳破面皮,横七坚八乱蹿。佑哥终日戴着顶蓝帽子,垫着纸片,衬得帽顶方方圆圆,高高隆起。穿着中规中矩,夹克的拉链总是拉着,中山装的纽扣总是扣着,鞋带总是系着。气场极强,大山一般,颇有泰山压顶之感。
佑哥是根植于我记忆深处的英雄,不折不扣。佑哥自小患有羊癫疯,一犯便打人砸东西,出走喝药上吊,寻死觅活,不可收拾……人又强壮,一巴掌能将牛扇个马趴。犯病时全族人联手围攻,战战兢兢不敢靠近,佑哥威风凛凛,有臧獒战群犬张翼德喝断当阳桥之势。一次其兄凑到背后,乘其张牙舞爪之际拦腰抱住,族人蜂拥而上,按头曳手压腿,叠罗汉一般压住。最后绑到电杆上,父亲及众兄弟一齐上阵,拳打脚踢掌掴,鞭子棍棒轮番伺候。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佑哥却高昂着头,骂骂咧咧,大有电视里革命党人坚贞不屈的气节。耗费半日,众人折腾得精疲力竭,佑哥却歪着头,大喝“有本事把我弄死!”,不依不饶。影响中的佑哥有铜头铁臂金刚不坏之身,是打不死的。一次犯病后,佑哥打倒父兄,踏破房门,骑着黑骡,扬长而去。全村人一齐出动,远远地跟在后面,喊骂,扔石块,不敢靠近。佑哥斜胯于骡背之上,头光背赤,眉蹙眼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一般。偶一回头,凶光一扫,村民缩后半截……
一次又听说佑哥打母亲了,我们便去凑热闹。屋里满塞着人,其母躺在炕角,有一口没一口地倒气,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乡亲抚胸捶背,喂药灌汤,唏嘘安慰。从众人的的七嘴八舌中得知,佑哥耕地回来,便向着正烙馍的母亲要媳妇,其母无法可想,说了句:“给你这样的人,哪儿有媳妇!”佑哥一时性起,一脚踏到母亲胸口。其母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回过头,佑哥正赤脚坐在院子北边草棚下火炉后喝茶,嚼着油饼,一副满不在乎理直气壮的样子。烟薰,火燎,天热,汗水与油水满脸横流,黑一道,红一道。刚换下来的脏兮兮的绿秋鞋上,一沓薄油饼正冒着清香。看佑哥吃得高兴,我也口生津液,垂涎三尺长!
乡间还传有佑哥吃罐头的典故,我不知这事是否属实。据说亲戚带了瓶苹果罐头,佑哥口渴,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可就是拧也打不开铁皮盖子,急得佑哥抠手抓脑,捶胸顿足,比张飞穿针还难堪。情急之下,灵光一闪,佑哥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一锤子下去,问题便解决了。假期放马时佑哥正在埋头卷烟,我便问起这件事,佑哥置若罔闻,只顾搓捻着烟叶,半天没回答。烟卷好后咬掉烟屁股,伸手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嘿嘿一笑,“看兄弟的人!”弓着身子去赶马。此事令我念念不忘,多次问他,都被搪塞。乡间不会空穴来风,我想这事大概是真的。
正月里耍秧歌,佑哥决对是主角。佑哥爱打钹,新钹不让他打,只能打一幅豁了口的烂钹,久而久之,这钹便包给了佑哥,人送他一外号“烂钹”。这钹自然成了佑哥的私有财产,小孩拿去打,佑哥便气呼呼劈手夺下,小眼瞪成核桃,恨不得将人囫囵吞下。若有大人拿去打,佑哥敢怒不敢言,便闷闷不乐,连秧歌也不看了,憋着气回去睡觉。有次去光明寺烧香,三叔说:“佑佑,我打会钹”。佑哥立马把烂钹紧紧抱到怀里,面上露出不屑的神色,瞪眼道:“把鼓背!人家早分配好了!”似乎像三叔这样的人只配背鼓。佑哥打钹,身体侧微,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陶醉其中,漠视一切。青铜大钹如长在手上,嘈嘈切切,轻重缓急,总能跟着鼓点任意变化。唱秧歌时,佑哥便钻入其中,双手抱钹,哼哼唧唧,给人拉后音,身子随着啍唱声高低起伏,提按停顿,有节有奏。
佑哥家养着一匹黑骡子,油光滑亮,这骡子顺理成章成了佑哥的搭挡。放骡耕地驼麦,有骡子的地方有佑哥,有佑哥的地方有骡子。佑哥耕地早,太阳出山,别人还在地里精耕细作,佑哥已收了犁铧,翘着二郎腿斜躺在地头抽烟。放牧时佑哥家骡子爱跟着我家马,我看书,佑哥赶马。一次佑哥家骡子将嘴凑到我家马屁股后面闻,被我家马飞起一脚尥到嘴上,我便取笑佑哥:“这骡子和你一个德性,想媳妇想疯了!”佑哥脸一红,径直起身抓住僵绳,狠狠朝骡子身子抽去:“就你妖精,把你就馋死去了!”赶着骡子去了另一边。正月初一迎喜神,佑哥家的黑骡子打扮得最漂亮,笼头上满缀着五颜六色的小扇子,花里胡哨,像个俊俏的小媳妇。佑哥穿着新衣服,昂头挺胸,像个将军。
佑哥身强力壮,勤快,在家耕地放牛背麦担粪,家人指拨到哪里,便干到哪里。村中大事小事,都有佑哥的影子,且到场最早。盖房时向墙头扔墼子最累,别人能躲就躲,佑哥则常常自告奋勇。有时东家怕危险,让佑哥干别的,佑哥便闷不做声,故意将水桶摇得山响,怨天恨地,颇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直到把自己换上要紧岗位。佑哥扔墼子时侧着头,身子一俯一仰,动作轻松而潇洒,厚重的墼子一块接一块飞向墙头。上面接墼子的累得气喘吁吁,佑哥却直嫌慢。旁边站几人叫个好,佑哥便连烟都不抽,咧着嘴直顾扔。我试着扔了几块,刚过头顶就摔下来,胳膊硬得像铁棍一样,直得弯不过来。谁家修房垒墙,没叫佑哥,佑哥便有点失落。你问:“佑哥,怎么没去帮忙?”佑哥便双眼圆瞪,愤愤不平道:“问什么!人家看不起咱!”一有空闲便凑到劳动的地方打转转,等主人一招呼,便去请示家人,得到应允,欢天喜地,欣然上阵。如若不允,气急败坏,摔碟砸碗,郁郁寡欢,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
佑哥爱凑热闹,消息灵通,村中大小事宜,家长里短都知晓。但逢人只说三分话,你细问,又装作不知! 再问,佑哥便生气了,不再答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年佑哥的病逐渐好了,不再打人骂人。
昨日回家看到佑哥,双手塞在裤兜中,勾着头站在路口。我喊一声“佑哥,闲了”!佑哥抬头望了望我,有点受宠若惊,即刻显出欢喜的神情,慌忙回道“兄弟来了!”我的车子已驶出好远。我明显感到,我敬爱的佑哥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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