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6年的地球,已经是一个人类与机器人共存的星球。机器人与人类在外型上已经几乎没有区别,但社会分工则截然不同。简单地说,地球上的人类又重回了“奴隶社会”,只不过他们的奴隶从同类变成了机器人而已。
我,是机器人。而最让我自豪的,那就是我是一个高级定制的机器人。
我的主人——现在被我称为艾先生、艾太太的人类,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的女儿在一次意外中死亡了,他们为了让“女儿”回来,耗尽了所有积蓄定制了一个和他们的女儿一模一样的机器人——那就是我,他们甚至专门找程序员按他们的记忆编写了一份属于我的“童年”记忆。他们依然叫我“艾丽”——他们女儿的名字。
虽然他们知道我是机器人,但是他们似乎总会忘记这件事。他们会为我准备替换的衣服、他们会为我准备食物,他们甚至让我穿上他们女儿曾经的校服,进入他们女儿的学校读书。
虽然我的外形几乎看不出我是一个机器人,而且我是一个罕见的高级定制机器人,但是我并没有得到同学们的欢迎。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机器人,几乎没有人类愿意和“奴隶”一起坐在课室里。因此,被嘲笑、被欧打、甚至恶意地被刀子捅进肚子、肩膀、脊背……都是我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些事情我当然不会跟我的“父母”说,毕竟他们已经很老了,他们不应该知道“女儿”被欺凌的事情。
因此,每次被捅刀子之后我不得不想办法掩盖这些“伤口”。
但是,现在地球的物价不断上升,机器人原材料的价格更是高得惊人。我必须尽力减少身体里组织液的流失,一旦组织液流失过多的话,我也会像人类失血过多那样——虽然不会死,但会动弹不得。我的“父母”为了定制我已经耗尽了积蓄,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钱不断地给我补充组织液。
幸好,我遇见了他。
我从简陋的铁板床上坐了起来,拉过一套放在旁边的干净校服随意地披在肩上。
我赤脚走到一块只有半截的镜子前,仔细地查看我左胸上的那条疤痕——他们今天似乎想看看我有没有心脏,特意把我按在地上,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左胸。
虽然我没有“心脏”,但是左胸的位置也是有一个起搏装置的,他们把刀子这么捅进来,我的组织液一下子就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当时兴奋极了,被我鲜红色的组织液喷了一脸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向别人炫耀了。也幸亏如此,才能让一直躲在一旁的阿健用最快的速度帮我堵住了“伤口”,并把我带到了这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走到了阿健的身边,他正愁眉苦脸地拿着我那件被组织液染红的校服,知道我走了过来,头也没抬就对我说:“这次的破口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修补好了。”
“没关系,艾先生他们眼睛不太好,你随便帮我缝缝,他们看不见的。”我说着,坐在了阿健的身边。
阿健抬头瞟了我一眼,脸上红了一片,说道:“怎么还不把衣服穿好。”
我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指着左胸,略带生气道:“这一次的疤痕怎么那么大,丑死了!”
阿健又瞟了我一眼,眼里带着几分懊恼,说:“胶水刚好用完了,等以后找到新的,我再给你处理一下。”
阿健所说的“胶水”并不是一般的胶水,而是专门给机器人修复破损的修复液。如今,地球上凡是稍微好一点的货物都会往正逐渐离开太阳系的那几艘移民飞船送去。在地球上想要再找到这种机器人的修复液,谈何容易——特别是我们这种穷光蛋。
“哦。不过也没关系,像胸口这种位置,艾先生他们也不会发现的。”说着,我慢条斯理地开始穿衣服。
“你干嘛不让我出来阻止他们。”阿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侧过脸,看着他,说道:“如果他们发现你在帮我,那么下一次他们要捅我刀子的时候,就会把你先锁起来。到时,你就来不及救我了。”
阿健咬着唇,紧锁着眉头,但是他没有反驳我,因为这是事实。
“我不会放过他们!总有一天,我要把刀子还给他们!”阿健握着拳头恨恨道。
我转过身,捧着阿健的脸颊,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千万不要乱来。我需要你,你绝对不能出事。即使你杀了他们,也会有新的人捅我刀子。我们这些机器人,只有拥有人类一样的生存权利,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说着,我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阿健的眼里又泛起了泪光。每次当我对他说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这样。因为他与被高级定制的我不一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经常会说:“我是不被需要的存在。”
阿健是一个人类。据说,他来自一次失败的避孕措施。本来他妈妈打算用他来勒索他父亲一笔“抚养费”,但是当他在妈妈肚子里才八个月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在一次实验事故中死了。他妈妈勒索无望,又错过了堕胎的时机,只好把他生了下来。然而,把他生下来的后果,就是他们两母子被她妈妈的继母赶出了家门。本来他妈妈打算把他卖掉,却听说他父亲给他留了一笔遗产。于是他妈妈带着他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才把遗产拿到了手。这笔遗产不少,可他妈妈却用这笔遗产花天酒地,没多久就因为酒精中毒死了。于是,他被送进了孤儿院。在孤儿院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除了书本,他再也没有朋友。最后,由于他成绩优秀,才凭着奖学金进入了这间学校。
而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我某一次被人在肩膀捅了一刀之后。那一次,他用“胶水”帮我处理了“伤口”,帮我把校服上的组织液洗干净,还帮我把校服上的破损缝补好。从此,他成为了我的专用修理工。
“对了。我这次流了那么多组织液,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组织液帮我补充?”我问。
阿健顿了顿,说:“啊,我最近尝试自己配制组织液。你也知道,你总是流失这么多组织液,我也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行啊。” 我听着,虽然觉得有点不太可信,但我始终愿意相信他,况且他在维修机器人方面的确很有天分。
为了不被捅我刀子的人看见我那么快就“活蹦乱跳”,我只好等到天全黑下来才回家。当我刚踏进家门,艾先生和艾太太就紧张地朝我走了过来。艾太太还围着我转了好几圈,似乎在查看我是不是有伤口一般。
我心中一沉,难道他们知道了我被捅刀子的事情?
“妈妈,你怎么了?”我心虚道。
我从不当面称呼他们为“艾先生”、“艾太太”,因为他们希望我称他们为“爸爸”和“妈妈”。
“你没事就好,担心死我们了。”艾太太说。
“到底怎么了?”我压下心中的慌乱,再次问道。
“刚刚新闻说最近这附近出现了‘机器人猎手’。我们见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正担心着呢。”艾先生说。
“‘机器人猎手’?”我问。
“是啊。听说是专门针对机器人。犯人会把机器人的组织液全部抽掉,而且还会把它们身体里面的重要零件都拆下来。最近这附近失踪了好几个机器人,若不是今天在垃圾场发现了那些残骸,我们都不会想到竟然有人这么残忍!”说着,艾太太已经捂着脸哭了起来。
机器人的智商都比人类要高,分析能力也比人类要强。艾太太的几句话似乎已经让我窥探到了真相,这让我非常惊恐。
我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由于“机器人猎手”针对的是机器人,艾先生和艾太太担心我会在上下学的路上遇到危险,因此他们暂时不允许我上学。
今天,我终于可以不用提心吊胆被捅刀子了。但是,我也无法向阿健证实我那可怕的猜想。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地呆在后院那一块用防护墙隔离开的耕地里,那种心绪不宁的感觉竟然比担心被捅刀子更难受。我盘算着,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定要去找阿健弄清楚我心中的疑惑。
夜幕降临,当我终于忙完耕地里的工作回到家的时候,艾先生和艾太太脸上布满了喜色。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了饭厅,餐桌上正放着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
我仔细地翻查了一下记忆,今天不是艾丽生日,也不是艾先生和艾太太的生日。这个蛋糕,是给谁的呢?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艾太太笑着说。
“我的生日?我的生日不是2月29日吗?”我说。
艾太太的笑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那是艾丽的生日。而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
“你忘了?我们是在三年前的今天把你带回家的。所以今天,就是你的生日!”艾先生笑着说,连脸上的胡子也抖动了起来。
我惊讶地看向艾先生和艾太太,他们依然满脸微笑地看着我。
我的眼睛觉得又酸又胀,一种液体不受控地从眼眶流了出来——那是眼泪,我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流过眼泪。
我慌张地把眼泪擦掉,因为我不知道要补充这种组织液得花多少钱。艾先生和艾太太却似乎更高兴了,他们走过来拥抱着我。我靠在他们的怀里,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
我好不容易终于止住了眼泪,艾先生和艾太太又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他们说这是给我的礼物。
我拆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张手掌大的橙色透明卡片,上面隐约印着一串编号。我满腹疑惑,拿着卡片看着艾先生和艾太太。
“这是移民船的船票。”艾先生笑着说。
“移民船的船票?你们哪来那么多钱?”我惊讶道。
随着空气、水源和垃圾的污染,地球的环境早已不再适合人类居住。如今,在地球上的人类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努力挣钱,为自己、为家人买一张移民船的船票,然后坐着移民船,到十光年外的那个移民星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这张船票,大部分的人辛苦一辈子都不一定能买得到。更何况是已经为我耗尽了积蓄的艾先生和艾太太。
艾先生和艾太太相视一笑,才对我说:“我们把这间屋子卖了……”
“这间屋子能值多少钱?”我急道。
一心想要移民的地球人,怎么还会有兴趣买房子?地球的房子早就不值钱了。
“我们把后院的那块耕地也卖了。”艾太太微笑着说。
地球上还没受污染的耕地已经越来越少,仅存的耕地都被一圈圈隔离墙保护了起来——耕地的确比房子要值钱得多!但是把耕地卖了——我是机器人还好,艾先生和艾太太的食物却从何而来?
不过,他们都要上移民船了,当然也就不用担心食物的问题了。
想着我不禁也开心了起来,翻看着手中的透明卡片说道:“想不到后面那块耕地居然能买三张船票。”
艾先生和艾太太又顿了顿,艾太太才说道:“我们老了,已经超过了上移民船的年龄限制。这里只有一张船票,是给你的。”
我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
艾先生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我们是把你当作我们的女儿,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艾丽。你就是你,你是我们的小女儿。我们老了,能活着的时间也不多了,可是我们希望你能得到幸福。我们的生活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你去吧,到移民星去寻找你的幸福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想止也止不住。
即使买到移民船的船票,还是要经过审查官的审查才能上船的。
当我们来到审查处的时候,审查官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你是说,你们要让这个机器人单独上船?”
艾先生带着讨好的笑容朝审查官点了点头。
审查官却似乎很生气,他把手上的资料“啪”的一声拍在桌面,朝艾先生大声吼道:“开什么玩笑!从来没见过有人居然给奴隶买移民船票的!你让她上船,那你把别的客人当成什么了?这种样子的机器人,在移民船上要多少有多少,你们居然还专门给她买票?你们是钱太多了,打算用来羞辱我们?”
艾先生似乎被惹火了,他的脸涨得通红,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也毫不示弱地朝审查官怒道:“什么奴隶?她不是奴隶!她是我们的女儿!”
审查官冷眼瞟了艾先生一眼,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要玩‘过家家’我不管你,但是她明明就是机器人。我是绝对不会批准任何一个机器人单独上船的,你们如果要使用这张船票,就找一个真正的人类来吧!”
艾先生气得发抖,还想跟审查官继续理论,但是艾太太死死抓住艾先生的手,苦苦哀求艾先生不要再闹下去。艾先生看着泪流满脸的、脸色苍白的艾太太,也只好生生忍下了那口气。
一路上,他们愁眉苦脸地偎依在一起,而我看着手中的船票思绪飞转,隐隐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回到家,我等艾先生和艾太太睡熟后终于找到了机会偷偷跑出去。我知道,阿健一定在“秘密基地”里等着我。
但是在半路上,我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那些爱捅我刀子的人。
他们说,他们就是“机器人猎手”;他们说,他们今晚的猎物就是我。
我知道,他们不是“机器人猎手”;但我也知道,他们的确想趁机“猎杀”我。
我逃,我奋力地往前跑,但是我快不过他们的车。他们像很久以前的斗牛士,他们驱逐我,他们围堵我——而我就是那头牛。他们嬉笑着拿着长刀不停地往我身上划去,一道又一道。我的衣服已经碎成了一条条,我的手快要断掉了——如果手断掉了,我就没有手换了!
我不停地往前奔跑,我的组织液洒了一地,我渐渐看不清东西,渐渐控制不住自己。在我完全不能动弹之前,我选择从垃圾场边滚了下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在阿健的“秘密基地”里。
鲜红的组织液从一个挂在墙上的瓶子里慢慢地流进我的身体。我抬起那只几乎被砍断的手——那已经不是我的手了,虽然很像,但是我从不涂指甲。我身上的伤痕已经处理过了,四肢的伤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但躯干上的伤痕却显眼得多。
阿健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低头缝补着一条红色的裙子。
我坐了起来,拔掉身上的针头,赤着脚,一步一步朝阿健走去。
阿健抬起头,看着我,举起手中的红色裙子,对我说:“这条裙子跟你很配,穿给我看看,好吗?”
我二话不说,接过他手中的裙子,走到镜子前,把裙子穿在了身上。
阿健从我身后环着我的腰,把头埋进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真美。”
阿健从来没有和我如此亲近过,但我不讨厌他这样,我握着他交叠在我腹部的手,说道:
“我身上有很多难看的疤痕。”
“没关系,只有我看到。”他说。
“嗯。我只给你看到。”我说。
阿健埋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有一张移民船的船票,你走吧。”我说。
阿健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说道:“我不走。我哪儿也不会去。”
“警察很快就会查到这里。”
“他们只是机器人。即使查到是我,也只会要我赔钱……”
“但是他们会查到你把零件给了我。他们会拆了我的。”我说。
阿健环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转过身,捧起了阿健的脸颊,我用嘴紧贴他的嘴——我知道这叫吻,我知道这是人类表达爱意的方式,我见过艾先生和艾太太做过无数次。
可我,是第一次想要这么做。
“你走吧。只要你上了移民船,他们就不能再追究你。到了移民星,你依靠你的能力……我相信你一定能救我。”说着,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阿健也捧着我的脸,他拼命地吻我;我也努力地回应他,紧紧地拥抱他。我第一次,不想一个人离开我,我感觉到我很需要他,我不能失去他——但我偏偏要赶走他。
在阿健踏上移民船的那一刻,警察在垃圾场发现了几具高度腐烂的人类尸体;艾太太在医院终于停止了呼吸;艾先生因为伤心过度晕厥了过去……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没有需要我的人了。
七十年后……
最近,似乎不是很太平。那残旧的广播里断断续续地广播着什么“革命”、“解放”的消息。但对于我这种视力和听力都退化得差不多的机器人来说,即使是世界末日也不会再引起我的半分惊讶。
今天,在这个生物绝迹了五十多年的地方竟来了一艘飞船。飞船上的人不由分说就架起了我这个几乎要报废的机器人,把我送进了一艘大型飞船里。
飞船上的人让我穿上了一条红色的裙子。我站在明亮的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朦胧的身影,似乎回到了七十年前。
一个健壮的身躯从我身后环着我的腰,把头埋进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还是这么美。”
我慢慢地拨开那双交叠在我腹部的手,转过身,伸长脖子,尽量地把眼凑近面前的人,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的这张脸——这是一张阿健的脸。他正微微地对着我笑,就好像阿健一样。
“你是谁?”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说话,声带似乎有点生锈,声音带着刺耳的杂音。
“你居然忘记我了?我是阿健……”
“你不是阿健。”我打断了他的话,“即使我的记忆系统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但是我体内的计时器还没坏。已经过了七十年,你不可能是阿健。”我的心里有点失望,虽然他是阿健的意志,但他,不是阿健。
“我有阿健的样貌,也有阿健的记忆和情感。你在我的心里,还像七十年前一样。难道,这还不够吗?”“阿健”带着笑容说。
“我在阿健的心里不可能七十年都不变,所以你不是‘阿健’。既然你不是阿健,那我走了。”说着,我就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
“等等……”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沉稳有力,一个熟悉而苍老。我顺着苍老的声音望去,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艰难地一步步走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努力地调整了好一会儿面部肌肉才露出了一个比较自然的微笑表情,说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让我等得太久了。”我用沙哑的嗓音佯怒道。
老人走到我身前,苦笑着说道:“对不起。可是,这条回家的路实在太长了,我走得有点辛苦。”
我笑着摇了摇头,捧起他满是皱纹的脸,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没关系,我还在。你回来就好。”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幸好还来得及。我现在有很多最先进的零件,还有最好的胶水和组织液,我让你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好不好?”
我又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就这个样子吧。眼花耳聋的我和满脸皱纹的你才相配啊!”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朝那个年轻的“阿健”招了招手。“阿健”走到我身边,打开了手上的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一副眼镜——这种东西我以前只在图片上看到过。
“这是什么?”我问老人。
老人笑着拿出眼镜,把它带在我脸上。瞬间,我那模糊了几十年的眼睛恢复了清晰,把老人脸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得一清二楚。我的眼又酸又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这种组织液自从在七十年前用完之后就再也没有补充过了。
“这是‘眼镜’。你想看清东西的时候就带着它,不想看清的时候就把它摘下来。”
老人说完,我就抬手想把‘眼镜’摘下来,却被老人按住了我的手:“怎么?你不想看得清楚一点吗?”
“看着你的时候我不想带着‘眼镜’,这样我就不用把你的皱纹看得那么清楚。我不想看见你这么老,你老了,就是快要死了,是吧。”我的眼里流不出眼泪,声音却在颤抖着。
老人的手抖了抖,眉头皱了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露出笑脸继续对我说:“再等等,我还有点东西想让你看清楚。”说着,他转身看了“阿健”一眼。
“阿健”朝他点头微微一笑,又走到我身边,恭敬地对我说:“夫人,很荣幸终于见到您了。”说着,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注视着他,就像看着七十年前的阿健一样,可我没有朝他伸出我的手,而是挽起了老人的手。
“为什么你要把他们制造得跟你一样?”我看着“阿健”,却在问着老人。
老人顿了顿,又“呵呵”地笑了笑,才说道:“我怕万一我来不及回来,他们就可以代替我回来找你了。”
我那“心脏”的位置有点疼,所以我撇了撇嘴才说道:“那也不用搞成这个样子……”
“你依然像七十年前那么美丽,我又怎么敢老去?”老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瞟了“阿健”一眼,再看向老人,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我说我更喜欢你这个样子,你会信吗?”
老人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地笑了起来。这种笑容,我以前从未在阿健的脸上见过。
“阿健”带着我们离开了房间。房间外面是一个巨大的花园,无数个花坛排列在花园之中。花坛之中是一个个办公区,机器人和人类在办公桌前愉快地交谈、讨论、各抒己见……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情景。
“《机器人权益法》已经实施,机器人拥有了和人类一样的权利。从此,人类不能再奴役机器人了。”老人在我身后说道。
“他们会听你的吗?”我注视着眼前梦寐以求的情景,不可置信地问道。
老人自豪地笑了笑,说:“我以一个商人的身份,用了50年的时间垄断了机器人制造这个行业;然后我以大律师的身份,用了20年跟人类谈条件。我不再允许机器人被无休止地生产,我制造的每一个机器人都是我和你的子女,我不能让他们毫无价值地诞生在这个世界。我要让他们每一个都是带着‘被期待’和‘被需要’而诞生。这样,他们才会被尊重,他们才能得到爱。”
“但是这样会破坏人类的利益,他们没有反对你吗?”我说。
老人冷哼了一声,望向远处的花园,语气坚定道:“与其让低成本的奴役磨灭人类的道德,我宁愿用昂贵的代价让他们再次学会‘尊重’和‘珍惜’。” 我看着老人眼中的闪烁的光芒,似乎时光在倒流,我们依然是那年的我们。我们手牵着手,从来没有分开过。
终于,我的机能已经完全停止。我没有选择修理,因为我知道阿健也活不了多久了,与其承受阿健死去所带来的痛苦,我宁愿自私地选择“先走一步”。
终于,我闭上了眼睛。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阿健一直在我身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可我,却没听到那苍老声音的最后一句话:
“任务完成。启动自我毁灭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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