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文/盐五言六
故事里的事，亲情里的情。
春晚柳影
自我有记忆起，我妈就是个不漂亮的人，浓眉，短脸，说起话来嘴角微微斜向一边，有点像抽筋。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把我当小情人，逢人就夸，还常常对我微笑，而我并不领情。
她第一次把我带到幼儿园时，我发现人家的妈妈都很漂亮，发现幼儿园的老师像仙女下凡似的，发现我妈，真的不好看。
那时，童言无忌的孩子们说她长得奇怪，我就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看。不过一转身，大家也都忘记了，依然凑一起玩耍，并没有出现电视剧里扭作一团大打出手的画面。
但她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成天乐呵呵地接送我，逢人就眯着眼睛说一堆儿话。还是每天微笑着带我玩游戏，带我认识更多的人，带我去学习本领。出了家门，我就不爱说话，喜欢自顾自玩耍，她也绝不逼我做什么。
外婆常说我长得清秀，跟我妈小时候一样可爱，也常哀叹我妈破相的事儿。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妈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却又捂着脸，泪流满面地跑回了家。外婆看到她歪斜了的脸，和不自觉流口水的嘴角，立马送她去了医院。外婆说那股春风里有毒，我妈运气不佳，正好被吹到了。
一个刚踏上工作岗位的中专毕业生，一个风华正茂、漂亮灵气的大姑娘，却遭遇如此不幸。我想她当时该多么伤心，即使她后来说起这事儿总是轻描淡写，但刚满十八岁的我，已能深刻体会，破相对于一个姑娘的打击是多么严重。
我是中国美院的大一男生，一个清瘦，个子不高的小伙子，一个安静，但热爱画画的年轻人。
跟大家一样，我喜欢美好的一切，我喜欢把一切画得更美好。
小学时，我妈带我去一个美术老师那里学画画，老师说我很有天赋，对色彩的感知很敏锐，绘画表现力优于同龄人。那时，我特别自信，我妈也非常高兴，时时处处夸我。我知道，在她眼里，我最美！
艺术节上，我的作品“妈妈”获奖了，展出了。犹记得，那是一幅鲜艳的水粉画，除了白净清透的脸庞，其它都是亮丽的色彩搭配；奇形怪状的衣着和背景，衬托着异样的大小脸，却营造出非常和谐的美感。老师说，儿童画的独特视角，就是在写实中展现美好。
然而现实并不美好，那段时间妈妈常常暗自流泪，我知道我帮不了她什么，我只有安静地学习，不让她操心。
我爸做生意被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出门躲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述说我爸这个人，他不嫌弃我妈的长相，给我妈买东西也毫不吝啬，但我感觉他并不疼爱她，也从不干家务活。
那段时间常常有人来讨债，不是凶神恶煞的壮汉，不是谩骂砸东西的泼妇，而是穿着体面西装革履的银行工作人员。一次次上门，一次次跟我妈谈话，也一次次害我妈流泪。然后，我们搬家了，房子清空，搬到乡下住了。她依旧带我去画画，我依旧跟着老师去写生。不知道哪一天，我爸回来了，又开始做起生意来。
初中的学习压力好大，是我人生经历的十八年里最难熬的时光。
我不知道别的学校是否一样，各门功课的老师竞相争课，还变本加厉地布置作业，我们连上个卫生间都要跑着，每周的体育课也廖剩无几。对于一向乖乖读书的我来说，那是灰暗的生活，周末也不得空，从不知道投机取巧，一心埋头学习，做不完的作业，听不完的讲题。
我抑郁了，可能这么说有点矫情，毕竟我是个男孩。但我确实想不通，觉得生活太苦，觉得自己被压迫得无力喘息，我在家里大声哭，把书本撕碎，把文具丢出窗外。
我妈其实并不要求我必须考多少分数，她甚至天天在家帮我一起骂老师，总是在十点半后让我别做作业了，上床睡觉。
有一次我说我想死，把她吓坏了。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大声哭，她那大小脸看起来非常丑，丑得像歪瓜裂枣，丑得像小时候我爸凶我时砸碎的伊丽莎白。她手足无措地拉着我，说着一些语无伦次的安慰我教育我的话，我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我当时心里是恨，是痛，还是生无可恋。
不过，确实如她所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高中，我妈又让我去学画画，这当然是我的想法。当我在美术室奋笔挥毫时，当我在统考考场双手颤动着涂抹颜料时，当我在她陪伴下奔走参加美术院校的校考时，我知道人生真的有很多很多的坎，而且每个坎都长得不一样。
我妈，一个无休止夸我的人，一个无条件站在我身边的人。或许你们看到这样一个中年妇女，都觉得不起眼，甚至难看。也就只有至亲至爱的我，经历过风雨后，才会觉得她是最美的，就像她夸我是最帅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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