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少女清脆的嗓音打破昏暗的夜色。
立在床边的那少年眼中先是闪过惊异,后轻笑一声,声音却犹如山泉叮咛。
“你只需知晓我是将你带到这世界上的人便可,记住,我叫慕钰!”
“那,我又是谁?”少女天真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头戴玉冠说不出风姿卓越的少年,迷惑的脸上透出几不可察的固执。
他顿了顿,“你...是一只人偶,我寻遍天材,找尽地宝,为你塑了这具肉身,只是,塑身容易塑心却难,故而你是没有心的,造你原形的老伯已然去世,他十分珍爱你这只人偶,临死时不忍将你带入墓穴,这才托付给了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今日后,你便自称……云还吧!”那少年缓缓吐出这些话后就望向了窗外,平淡的话语像是沉溺在了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不留痕迹。
“好!”少女仅是皱了皱眉,琉璃般的眸子转了几转,终是落在少年俊秀的面容上。
她见他神情漠然,站在那里倒是比她这个人偶更加没有生气,却是不曾言语,只是随他听一地的清脆冷落。
那日后,她才晓得那个面若冠玉的少年有着整个江南最大的戏班,那袭白衣所承载的是一句惊才绝艳,只是她看着他,有种恍惚的错觉,那咿咿呀呀在台上唱着戏子的人儿,眼睛里淡漠的神色似是不屑这繁华的人世。
她是一只人偶,所以她不懂,也不曾过问。
春夏秋冬,他亲自授予她技法,甚至以身相传,手手相握,她倒是没有什么察觉,只是他总是楞住,缓缓道一句让她独自练习,便悠然而去,她蹙蹙眉,应声知晓,便一步步练着步子,一声声唱着缠绵,偶然碰见他伸出手指掐掐眉头,她就不自觉皱眉,越发的勤苦。
她曾见他在那花台上笑容明朗,也曾见他脱去戏服后的面容冷落,她曾见他看着自己兀自入神,也曾见他站在阁楼像是欲要腾飞,他曾说过她是没有心的,可是左胸口在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冷漠时,便似浇了硫磺般,一点一点酸痛。
她已能接替他的位置,端的是长袖善舞,拿的是戏腔绵长,却不料流言四起,这偌大的戏班内传的皆是她这狐媚女子骗去了那少年的真心,无人知晓她从未看见过他眼中对她流出半分的不忍,明明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透出的是君子的温润如玉,可她却宁愿看他冷着一张脸,默然的看着高阁之外的街区闹景。
那一日,又是秋风过境时,她目睹着那冷漠的少年脸上绽出明晰的笑容,他身边的女子云鬓繁杂,秀美的面容沾染的净是夕阳的柔和,举手投足间皆是她无法比拟的风范,她的左胸口又微微泛疼杂着丝丝的灼烫,她隐约听闻“咚”,“咚”的声响从自己胸口传出,惊慌之下,她无意再看那少年和佳人的明媚,匆忙回了自己的屋子,她慢慢将手挪到胸口,手下是长久的静默,她松了口气,她怎可能有心跳声,莫不是看那少年入了神,竟生了这样大的幻想。
她的登台让这火红的戏班更上了一层楼。
她拂过铜镜,那镜中的人啊,艳丽无双,像是墙角怒放的蔷薇,琼鼻粉颊,垂手抬眸间风情无限,偏偏是全无温婉之感,她想起那日的那名女子,恼的想摔了那铜镜,闭了闭眼却终是叹了口气,将它放好。
后来,少年不曾再来对她细细指点,她却常常见那名女子出入,次次她与她相遇皆是敛了眸,做出完好的礼仪,过后悄悄松口气,驱赶着心中隐约的卑微。
那一日莺飞草长,她的少年说,云还,再过些时日,你便嫁入王府吧!
她惊得珠钗泠泠作响,“你明知我原为人偶,岂可……”
那白衣如画的少年一抬手,“无碍,你只管听我吩咐。”
她的胸口又泛泛作痛,当下豆大的汗珠汹涌而下,她咬了咬牙,却抵不住蚀骨之痛,她的手抚上胸口,这一次真的有“咚咚咚”的心跳声,她愣了愣,面色惨白,转身便要离去。
少年一把拉住她,声音中分明有丝难以藏匿的疼惜“云还,怎么回事?”
她望了望他,想起他的话,轻挥下他的手,学了他的淡漠,缓声言道“许是你的天材地宝我还不大适应,总之,无碍,你说的,我一一应下便是。”她低眉顺眼,眼中掩下难忍的苦痛。
转身离去,身边惊起的桃花洋洋洒洒。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里的光彩沉沉浮浮,握了握冰凉的手,一双眼又落在秋韵延长的景上。
她知她需报得他的恩情,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心跳让她夜夜难寐,有了心便知晓,心如刀绞是何种滋味。
没过几日,他便为她筹备了婚事,她曾想过那皇家怎会由她入门,却不想他早已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她不知他怎有如此大的权利,让那将军收她为义女,风风光光嫁入了王府,她以为最是心痛也不过此时,那日喜宴一天一夜,热闹非凡,她本想掀起那血红的盖头再瞧他最后一眼,最后却是安静的走进了府门,甚至连犹豫也不曾。
一只人偶而已,有何缘由怪罪于让她来到这世间的慕钰,也许此后,念他的名字也是一种奢侈。
让她庆幸的是,那位王爷待她倒是有几分真心,她不愿的事,从未勉强过她,进了皇家,那些歌舞也生疏了几分,偶尔兴起她便会点了侍女,自己移了莲步,娉娉袅袅便舞上片刻,兴到高处便引歌一曲……
她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去,可是,那一日,她的郎君忽然喜悦的告诉她,还儿,慕钰要与我的姐姐成婚了!我想你是见过她的,之前的时候她还曾向我夸赞你礼数周全,举止大方,又面若桃花,配我足足有余,是此,我才向慕钰去求了你!下月的初五是个好日子,你与我一同去他们府上热闹热闹!
她面色一僵,早该想到他与那女子的婚事会近,她那不知何时长出的心涩涩麻麻,口中只说是件喜事,如此便去备些薄礼。
忽的她被人一拉,脸紧紧的靠在她面前之人的胸膛上,只听他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心中如热水翻腾,便要挣扎着离去。
他扣住她的肩膀,墨色的眸子里盈满认真,“还儿,我会向你提婚最重要的原因是当初你一曲惊鸿,台下数人叫好,我曾好奇回眸,却见你低头浅笑,向众人施礼,然后默默下场,你神情中没有傲然,也无谄媚,只是平平淡淡的表达善意,十分安然的样子。”
他看了看她,接着言道,“你只知我是那皇家之人,身份尊贵,可我只想安稳度日,并无非分之想,所以我一眼便认定了你,近日来,我虽与你相处时日不多,可府中众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善歌会舞,却不计较如今的身份,待人上也极为亲和,那日我见你兴致高昂,拉着侍女又唱又跳,实在是让我挪不开眼,我早已知晓,这一世,我便是栽在你手上了。可我又想到那慕钰不仅相貌极佳,文采出众,而且又待你如亲妹,这样优秀的人,你尚未动心,何况是我这个空有皮囊的人呢!”
她笑了笑,尚未动心?她原是无心之人,为那少年竟活生生长了颗心,扰的她日夜难眠,他说她不动心?可笑的是,这话她却是不能开口说出。
她也看着他,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笑着摇摇头,转身出去。
那日他为那女子红妆十里,唢呐震天,十月的冷天不知觉便飘扬出雪白,染的发梢也是莹白一片,她却感觉烈火焚心,坐在宾客席上看着他还是一脸的漠然,轻声道了句恭喜,却不料他忽然看过来,粲然一笑,她是知晓他会武功的,听得见也不甚奇怪,只是看他笑的这样开心,她的那颗心先是一暖,接着是长长久久的酸疼……
她拉了她的郎君,一声不吭的回了王府,回去便言要为她的郎君亲自舞歌一曲。
……
那夜过后众人只知王府内一夜荡着那句“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如歌吹……”,不曾想这首曲子却被府中的各人一一传唱,最终流到百姓之中,众人皆道,王府的王妃才情卓绝,却不知,她的才情,是传习了那人的,这些个缠绵悱恻,他断不会作的出来,但是斟酌的细心之处却和她如出一辙!
岁月如流水,何曾有过丝毫的停留,她原以为她这一生不老不死,就守着锦酊这个王爷陪他终老,不曾料到,这天却是说变就变了……
那一日杀声四起,宫破城开,锦家兵败如山倒,锦酊也有几日未出现在她眼前了,她从不去过问他的政事,也不去过问他的去处,她还记得有次他喝的烂醉回到王府,一双好看的凤眸流露出悲切,就那么直愣愣的问她,他究竟哪里不好?为何总也入不了她的心?她看着他,有片刻的愣神,他什么都好,哪里都好,可是与她无关,仅此而已,她只是说着他累了,她去扶他休息,却被大力的挥开,她跌坐在地上,顾不得狼狈,将他扶上床榻,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第二日,他来找她,说希望她莫要在意他前夜所说之话,此后便再也未曾来找过她。
她从侍女口中知晓慕钰是前朝的遗子,如今已然称帝,发妻虽是公主,或许她也该说是前朝的公主,但仍然被他善待,她心里一晃,原是这样,也难为他身负家国仇恨,却身处那低贱的戏班忍辱负重,只是,锦酊呢?他又去了哪里?
她吩咐了侍女备了车轿,如今杀伐已尽,满天的霞色映的天地一片红光,有些刺眼。
她去了公主府,只是府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她求了侍卫,却是终究未能进去。她皱了皱眉,便转身回了府。
她遣散了王府里所有侍卫婢女,他们的主子都不在,留着他们也是无用,只是平日里侍奉她的小木不肯离开,她便说罢了,留下便留下吧。
终于有一天,从宫中传来旨意让她入宫去见慕钰,那前来传旨的人看到这王府空落的厉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未表露什么,很快的便离开了。
她皱皱眉,吩咐了小木备上宫装,连发饰都不曾打理便随人入了宫,她对锦酊虽无爱慕,可在她心里他待她算是极好的,为他守这一世也并无不可,只是,到底还是希望他在的,如今这局势却只能寄望于慕钰能对他稍加宽容,她去求求他,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她从宫门一路而来,沿途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丝丝血腥气,周边花草开的正好,万般花香却让这气息更为腻腥,夕阳尽头她看见他逆光立在那里,不悲不喜,她顿了顿脚步,只是瞬间便抬脚继续,她唤慕,皇上,之后便是久久沉默,她看着他,心中百般滋味一涌而上。
他只轻声应了句,也不曾转身,就这么静静站在她面前。
……
终究还是她叹了叹气,“我不曾怪你的,锦酊这人很好,我不曾与他生气,他待我是极好的,万事皆顺着我,反倒是我,连累了他许多…”她絮絮叨叨,似乎要于他解释她真的很快乐。
他转了身也只是回了句“嗯。”他看着她,那张脸是他为她想的,可是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却总开始想,想她看着他安静的样子,想她不耐时皱皱的眉,他在把她嫁给锦酊的时候就在想,是不是做错了呢,可是这个答案却没人可以回答他。
她看他转过身,忙低了头,瞅着自己的绣鞋,良久后言道“锦酊他,是不是被关了起来,这几日不曾见到他,我有些挂心,他没什么大志的,他曾对我讲过,他不稀罕这天下,若有机会他是愿意当一个普通人的,他对其他宗族的亲人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包括他死去的父皇,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把他放了么?我可以看着他的,绝对不会让他成为你的威胁,你知道的我是人偶,不会年老,我可以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死去。”她说完便弯下膝盖,给他磕头。
他心中有些难过,她不怪他,可是他难过,他看着她,看她为另一个他下跪,虽然她是个人偶,可他从前待她从来都是将她的尊严放在心上,在教导上也从未过于严厉不顾及她的自尊,可是看看,她为他竟是抛下尊严,甚至连犹豫也不曾,思及此处,他更加心不由己,“你不必担忧他,我复国这事他是知晓的,他的姐姐也是知晓的,我的兵力正是锦宁给的,他现在只是在外平息小部分的叛乱,不出几日便能归来。”
她点了点头,道了声无事就好,正想起身告退,却听闻锦宁来了,她跪好,准备行礼,却被他扶起,她看见远处的锦宁身子晃了晃,她心中一涩,轻声道“别让她误会,我请了安便回去了。”
他点点头,不再动作。
……
她回了府,小木急急便问主子何时能回,她笑了笑,这几日一过便能见着他了。
几日后,从宫中传来锦酊战亡的消息,她一愣,心中寒意四起,身旁的小木已开始啜泣,断断续续言着锦酊的好,她一愣,提了步子便向宫中而去,宫门的侍卫仅仅看了一眼,竟无丝毫阻拦,只是她如今也无心思去揣摩究竟为何,拉了个宫女便去寻慕钰,他说过的,去平息一些小叛乱,他说过的,锦酊不日便能归来,他说过的……
她将将准备抬脚进门,身旁的宫女已然掉头而去,从门中传来锦宁带着哭腔的质问,她问他,她为他夺了这江山是不是错了,她问他,她为他背父叛兄是不是错了,她问他,她为他卖了城国是不是错了,她问他,她的弟弟,去了哪儿呢……
那一句句质问早已泣不成声,她站在门口却觉得那迈出的脚也十分沉重,她今日急急而来又何尝不是来质问他,他早给自己讲过,战场上的事情,本就刀剑无眼,想来也是怕自己夺位失败,想让她莫要伤心,他是说过锦酊很快便能归来,只是他不是神,他什么也做不了主,只能来宽宽她的心。
忽然她心头的凌厉便烟消云散,如今所有人都来质问他,可有人来问问他的感受,他是磊落之人,锦酊战死,试想这天下众生又想要将他置于何处。
她缓了缓步子,也并不顾及那仍在落泪的锦宁,唤了声慕钰,他抬头看她,嘴动了动却并未说出只言片语,她走上前,只是握了握他的手,殿里的空气暖的让人心疼,他的手却如腊月冰霜让人心寒。
后来,她搬进了宫里,陪着锦宁来淡化她的伤痛,慕钰也只是每日来看一看,也不说话,待上些时候便一个人回去。
只是这世间究竟还是有她想不到的,她觉得宫中闷重,便去了街道溜达,回来时便望见锦宁提了把匕首,想要刺进慕钰的胸膛,他也不曾躲闪,她看着他就是要一心的寻死。
她忙奔去替他挡了下来,却正刺中她的那颗心,锦宁像是受了刺激,向着宫外跑去,他扶住她,轻声言道,没事的,云还没事的,幸好你是没有心的,你相信我,你没事的!
她看着他,伤口处鲜血汩汩而出,笑了笑,告诉他不必浪费功夫,她第一次感到这颗为他而生的心这样好,她终于不用再隐瞒她对他的欢喜,为他而跳动的这颗心证明了她是个有意义的,是个有情感的人。
她感到生命在流失,强撑着声调对他说道,一定要好好珍惜锦宁,她知道他对锦宁的欢喜,那日喜堂上他的笑容又暖又真,她欢喜看他那样笑,他一听却是一愣,他原是对她动了情的,那日许久未见她,自然是万分高兴,他想给锦宁盛世红妆,只因那颗心无法给予她,他想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胸口那里可以永远埋葬着他自己的云还,可是,他的云还却这样卑微的欢喜着自己,他有点庆幸,可是,他的云还要这样为他彻底消失,他却只能搂紧了手中的温度……
很久以后,慕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却听一茶楼有众人拍手叫好,又间或传出呜呜咽咽的啜泣声,他们说慕钰为那锦宁公主守了这一生,如此情真,举世也无双!
忽然一阵风吹来,那些个零零碎碎的声音全部破碎在空中,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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