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低头看表,六点整。张亮面无表情地走向地铁站。
拥挤的地铁上,一张张疲惫的脸庞挤在一起,神情中的压抑让张亮心中的愤怒又如退去的潮水上涨,在眼前汹涌起来。
“你做不做?”
“想都别想!”
“意思是你不做了?看来你经理的位置是不想要了?”
“不让我当经理?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公司是我家的!”
“你!”
张亮握紧扶杆,双眼通红,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临走前那张扬的话:
“我不急,你慢慢考虑!”
二
张亮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打开门看见范芸芸正在拖着地。
“回来了?”范芸芸放下拖把,接过张亮脱下的外套。
“抱歉,公司有点事回来晚了,让你久等了。”
“没事,公司的事最重要,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去热菜。”
范芸芸笑笑,转身去热菜。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张亮心头一阵暖意,随后扫了眼狭小房间内简陋的陈设,默默叹了口气。
吃完饭后,张亮躺在床上,脸上挂了一抹凝重。刘经理话说到这步了,公司是铁定待不下去了。想到这么多年一步步打拼,好不容易有机会当上经理,却遭到姓刘的阻挠,甚至还提出那么荒唐的条件,张亮就是说不出的愤怒。然而愤怒过后,又是深深的悲哀。
愤怒有什么用?悲哀又有什么用?五六年的打拼又如何?在刘经理的贪欲之下,自己所谓的资历根本一文不值。
小人物的悲哀罢了。
“算了,算了,这样的地方,待久了也没什么意思,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自言自语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范芸芸已经收拾好碗筷,来到了张亮身边。
“没什么,我想了想,觉得这段时间忙完了就可以带你回去了,到时候咱们争取年底就把事办了,也算了结你一桩心事。”想通了的张亮轻松了许多,他笑着揉揉范芸芸的丝发,十分宠溺。
“啊?真的啊?”范芸芸张大了嘴,有点错愕,但更多的是惊喜,那眼中的欢悦是掩不住的。
“当然了,你没名没分地陪我这些年,也该给你一个家了。”
“阿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爱你啊”
“肉麻。”
范芸芸白了他一眼,随后睁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芸芸,我们一定会很好的……”
迎上了她的眸子,张亮在心底默默念着,随后在她娇羞的目光中,揽过她的身子,关了灯。
三
张亮抱着自己的箱子,站在公司门口。正午的太阳划过他,竟将他单薄的身影衬得几分高大。
纵然有几分失意,但想起刘经理丑恶的嘴脸,他依旧是一脸不屑。
“嗡--嗡--”一阵震动将他从上午不愉的情景中拉回。他掏出手机,一瞧,来电显示是“爸”。
“喂,爸,今儿怎么想起我来了,闲着了?”
“臭小子,不闲着爸就不能找你了”
“哪能儿,您这不是平常理不着咱嘛,有事您直说。”张亮笑嘻嘻地说。
无论平时有多严肃,多难过,在这个独自拉扯大自己的男人面前,他都不会显露出来。
“你这小子,我说,上次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到底是留在上海还是回来?”
“回去吧。”
“嘿嘿,我就晓得你会回来的,过两天你就回来吧,我们把房子看了交一下首付。”
“首付?这么快?”张亮有些疑惑。
“快什么快,年底你不得和芸芸结婚?现在不买到时候住哪?再说了,你是不晓得现在房价涨得有多快呦!”
隔着电话张亮都能想象出父亲心疼抱怨的样子,不禁好笑,问:
“首付多少,爸?”
“四十万。管亲戚借了点。”
张亮不出声了。
“借了多少?”
“没多少,不用你管!怎么这么多事!好了我有事先挂了。”
父亲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里头传来的忙音让张亮莫名其妙,却平白多了一丝愧疚。
与此同时,在一个有些嘈杂的房间中,父亲放下刚挂断的手机,久久不语。
四
县城的中午尚显得静谧安宁,不同于大城市,这里的人们生活清闲,契合着自然的气息,唯有几处正在建设的工地,给这个安静的小城带来几丝烟火气。
张父年逾六十,但多年的苦力活让他拥有着坚实的身体。如今儿子大了,他为了筹备儿子的婚事,又找了份卖力气的活。
一袋袋水泥接到张父的手中,瘦弱的肩膀扛着一摞摞穿梭于各个脚手架。搬运、推车、搅拌,有条不紊,周而复始。矮小的身体这一刻释放着平凡而盛大的伟力。
似乎是走得急了没注意到前方的坑洼,张父一个踉跄摔倒,肩上的水泥袋一下子甩飞出去,散落一地,人也打了个摆儿,一个没稳住,倒在地上。
周围的工友一下子围了过来,连忙扶起。张父摆摆手,正欲说话,胸膛突然剧烈起伏,脸一红,一口鲜血吐出来,随即昏厥过去。
“不好了,老张吐血了!快送医院!”
一众人手忙脚乱地抬起张父,而地上的鲜红血液混合着尘土与水泥,变得浑浊不堪。
五
雪白的婚纱,纯白得无丝无痕。点缀的蕾丝花边,雪纺纱裙的优雅,像花瓣。百合花一样的淡泊、娇柔,轻薄透明的面料,以及绣花,一切都是那样完美动人。
范芸芸看得痴了。
“小姐,您看中的这款是今年的最新款,试试吗?”
导购微笑着拿出她看了许久的婚纱,递给她。
“我……我可以吗……”范芸芸一下子涨红了脸,双手紧贴裤缝来回摩挲着,显得有些局促。
“当然。”
导购的微笑像是暖阳,融化了她心中的怯懦与谦卑。她咽了咽口水,鼓起莫大的勇气,神情突然变得庄严起来,双手接过,看向婚纱的眼神,像是朝圣。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身着白纱,与丈夫一起大宴宾客;看见了两人对着双方父母行跪拜礼,接受着老人的祝福;看见了婚后自己生了孩子,在家安心的相夫教子……
手机蓦地响了起来,她朝导购抱歉一笑,把婚纱还给了她。
电话是张亮打来的,很简短,说了两句就挂了。范芸芸有些迟疑地看着手机,又看了看导购手中的婚纱,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出了门回头望,那件婚纱被挂在了展示的壁橱里,在阳光的折射下,光彩夺人。
六
天空飘洒着小雨,绵绵的雨丝打在伞上,晕起一层朦胧的雾气。路旁的树木参差不齐地站着,天空中最后几丝光亮透过树杈落在湿润的柏油马路上与断断续续的霓虹灯重叠成光影。
范芸芸靠着张亮,湿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抬头看看眼前的餐馆,有些埋怨地说:
“阿亮,我试婚纱呢,你这么着急把我喊过来就是来吃饭啊”
“是啊,有些老朋友想让你见见,毕竟我们快结婚了。”
“这样啊。”
范芸芸点点头,脸上有些红晕,随后看了眼身上装扮,认真拍了两下,才放心似地和张亮走了进去。
饭桌上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不过在张亮的介绍下氛围还是很好,觥筹交错,各自喝了不少酒。不胜酒力的范芸芸,脸上呈现醉酒的酡红,双目迷离。
时间彳亍,一顿饭来宾主尽欢,结束时竟已入了夜。雨势大了起来,急促密集地拍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人收拾着出门,一人先跑了出去,没几分钟开了辆车来,随后打着伞等在车门处。张亮扶着范芸芸坐了进去,自己却没有上车的意思。关门的时候芸芸抓住张亮的手呢喃,张亮顿了一秒,打掉了。
和身旁的男人对视了一眼,张亮点点头离开了。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火车上,攥着手中的火车票,张亮全身无力地摊在座位上。
如果不是下午接到了二叔的电话,他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二叔告诉他,父亲在一个月前晕倒在工地,检查出来是尿毒症。他知道张亮的性子,为了帮他治病一定会拿出所有积蓄。而为了救自己花二三十万,那家里根本没有钱再让他结婚买房,所以一直瞒着。前两天还特地回去一趟,把家里钱都拿出来买了房,算是绝了他的后路。做完这一切随着病情恶化想着自己时日不多拖不下去了,张父才让人通知。
这个消息对张亮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可以解决的法子,最后只得将目标放到了刘经理的身上。他觉得只要他可以重新成为经理,以他的资历一定可以预支一笔薪水,再向银行借一笔,肯定就够了,钱够了父亲就有救了。而刘经理也答应了,至于代价,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范芸芸。
张亮眼神空洞的望向窗外。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从那一刹那的闪亮中张亮似乎看见了范芸芸痛苦的神情,目睹了世界的原罪在她的身上肆意起伏。
他能听见她的声音,或在沉睡中呻吟,或在挣扎中咒骂。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芸芸啊,我能怎么办啊……”
七
抢救室的门被一下推开,一群人推着一个手术推车冲进去,“啪”的一声,门上的灯亮了起来。
“这可怎么好啊……”
一个中年人扶着墙,深深的叹气,脸上浓浓的疲惫之色。这些天照顾大哥让他有苦不能言,他不止一次想通知侄子,但是被大哥严厉禁止,尽管大哥形同枯槁的憔悴模样让他很揪心,但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忤逆大哥,生怕刺激到大哥加剧他的病情。
只是到了这一步,大哥也快撑不住了。
“也该来了吧……”
二叔看了眼腕上磨得发亮的表,皱了皱眉。
时间不久,抢救室的灯暗了下去,推开门的是一个男医生,后面跟着几个护士推着车。
“怎么样医生,我大哥还好吧?”
二叔跨步上前,看了眼昏迷的大哥,双手抓住医生的手拼命摇晃。
“很不妙,只是暂时平稳,病人除了身患尿毒症身体还有很多损伤,应该是多年劳累积累下的,你们抓紧时间准备手术。”
“好……好……”
二叔失神地点点头,送大哥回了病房。
如果有钱,哪里会拖到现在。家里的钱都借给大哥买房了啊。忍不住看了眼沉睡中的大哥,二叔无力地双手掩面。
“砰!”
一声巨响惊得二叔打了个颤,他下意识地看向大哥,发现没有被惊醒,才对来人怒目而视。
推门的人喘着粗气,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一手扶门框一手拎着行李箱,身子不断的起伏。
“阿亮?你可算来了!”
二叔长长地舒了口气,连忙把他拉过来,和他讲了大哥最近的状况,又问了问张亮在上海的境况。张亮心不在焉地回答,人径直走向父亲。
走近才发现病痛对父亲的折磨:父亲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身形比以前几乎瘦了一圈。张亮心疼地握住父亲的手,粗糙的触感令他难受地几乎流出泪来
“爸,你这是怎么了啊?”
“是阿亮回来了?芸芸呢,没一起?”父亲悠悠地睁开眼,浑浊的双眼闪现一丝光亮。
“爸!是我,我回来了。芸芸她有事来不了。哎!您怎么这么大事都不告诉我啊。”
“呵呵,没什么好说的,呵呵……”
父亲对此闭口不提,反而拉着张亮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家常,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身患绝症。谈到张亮儿时的趣事也会大笑两声,虽然身体不好笑起来很吃力,但仍然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开心。张亮不愿扫了父亲的兴致,压住心底的悲伤强颜欢笑。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似乎是有了睡意,没有再和张亮说什么,只是吩咐倒点开水由他夜里喝,就闭上眼睡去。张亮不做声,依言照办,躺在旁边的陪护床陪着父亲。
夜里,张亮又梦到了儿时的场景。
清晨,张亮起了个大早,买完早饭准备服侍父亲吃下,猛然发现父亲竟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张亮大惊之下按响警铃,尖锐的呼叫声打破了值班室的安宁。闻讯而来的医生护士迅速把人抬到推车上,送进抢救室。
张亮在门口来回踱步,他始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头,他想一定是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门打开了。张亮冲上去还没说话,医生就摇头,用极其抱歉的语气,说:“病人吞服了太多的安眠药,发现的太晚了,洗胃也没用,我们尽力了,请节哀。”
张亮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不停地摇头,嘴里一直说着“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然后一把推开医生伏在父亲面前,用极轻的语调说:
“爸,爸你醒醒看看我……”
“……”
“爸你说话啊别不理我……”
“……”
“爸,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特顽皮,老给你惹麻烦,你一生气就不理我。现在我长大了,懂事了,保证不让你生气了,好不好?”
“爸,前些日子说好带芸芸回来的,你还没看到呢。”
“……”
“爸……爸……爸你应应我啊!”
张亮痛苦地闭上双眼,身子无力地滑落,慢慢地滑到地上,跪在了父亲面前。
“爸……爸你别走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只剩你了啊!”
巍巍颤颤地抓住父亲的手,感受着父亲双手的冰冷,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他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身子,身体剧烈地颤抖,口中发出一声声嘶吼。
从这一刻起,那往日一切的一切,都没了。
尾声
张亮辞了职,没有人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只知道每年父亲的祭日,他都会准时出现,沉默,或是和父亲说说话。而范芸芸离开了租住的屋子,也再没和张亮有过联系。
这一年,张亮带着些纸钱来到父亲的墓前。他一边点纸钱,一边和父亲说着话。他的眼中有让人难过的平静,头发花白了许多。
时间不长,纸钱都化作灰烬被风吹散在空中。张亮摸了摸碑上的照片,凝视许久。
天空下起小雨。
与此同时,在某个北方小城中,一个女人放下手中的扫帚,抬头望了望天空,掏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抹了抹眼角的泪。
泪水落在照片上,打湿了老人的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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