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日报社 李 爽

腊月,是北方庄家院嫁娶最盛的日子。小婉从小就牵着母亲的手,十里八村、炕上炕下地坐过不少人家的席。
小婉的家住在铁路边的村子里,两条锃亮的铁轨由西向东整齐地伸向密林深处,隐没在云天。铁路边的县道是小婉她们出行的要道。一早去坐席,初升的太阳照得雪野发出刺眼的光芒,树上的喜鹊早早开起盛会,小婉脚下的手纳底棉鞋辗过积雪发出咯咯吱吱好听的声响。一路上,不时有火车一阵阵轰轰隆隆冲过来又吐着白烟铿锵地向远空滑去,不时遇见一队队枣红马拉着的迎亲车在热闹地行进。那穿大红袄裹红围巾的新娘端坐在姑娘们簇拥的马车里,花心一样鲜亮娇艳,嫩嫩的脸蛋像刚煮熟的蛋清,看得小婉眼睛发热,心头不由自主就飘过一曲欢畅的歌。在滚滚车轮组成的音乐中,做个腊月新娘的美梦就在这路上幻化而成。
等铁路线上那个男孩出现时,小婉刚上初三。他是由新来的班主任带到班上的。小婉不知他家在哪里,只知是在铁路延伸处一个不近的地方。天气偏暖的日子,小婉爱到南坡下的柳树丛边看书。于是一早便会看见男孩满头热汗地沿着铁路线赶来,身后颠搭着一个草绿色书包。要是赶在放学时,男孩爱边走嘴里边衔着片树叶或草叶什么的吹着,那映在蓝天白云下的样子特别俊朗清爽。遇见小婉,他多时只是微微点头一笑,偶尔也会礼貌地轻轻打声招呼。
60年代出生的孩子,懂事早,l4岁的小婉当时已很善解人意。
小婉人甜美,且自小读书勤奋刻苦,深得老师同学的喜爱。但当一束带着爱意的目光不时落在她的举手投足间,她还是像小鹿一样感到惊慌。那目光来自新来的男孩。最初,当小婉用眼角的余光感受到这目光时,还以为自己穿戴上出了什么问题,当确信自己并无闪失之处,心里开始咚咚地擂起小鼓,脸上不觉飞上两朵红云。她忍不住也留意起他来。
在小婉这班,学业上能与她匹敌的只有一个外表有点木讷叫方程的男孩。一天放学后,这个惟一一个住校的男孩急发阑尾炎,在教室热汗淋漓地痛叫,把一旁的女生吓傻了眼。也许就是天缘,偏那男孩还未走远,被女生们大呼小叫地唤回,一口气将方程背到了镇上的医院,还为他输了血。学校在第二天课间操的大喇叭里,通报表扬了男孩的“义举”。男孩的名字亮了,走在校园里,许多女孩都会向他投去爱慕的一瞥。小婉也由此对他颇增几分好感。
而真正打动小婉的,是在秋季运动会上。在高大乔木树树摇着金黄的大操场,那跳跃在碎金般阳光中的男孩的身影始终冲在最前,不想就在同学们呐喊助威最狂热的时候,他不知怎地竟一个寸劲儿崴了脚。可他没下场,硬是一只脚颠到终点。同学们蜂拥而上将他围住,小婉就看见那肿得溜溜灯似的脚腕,一张不知是热还是痛得大汗淋淋的脸,小婉感觉心像针扎的一样痛,一瞬间,小婉的泪来了,迎面有一缕坚强的目光扫视过来,小婉赶紧扭过头,但心里却接受了那目光。
那目光从此在小婉的心里生了根,小婉认定了男孩的好。如明澈清亮的小溪倒映着帆影,小婉的目光与男孩的目光回映着。但小婉投给他的目光,总是纯纯净净、温温和和,全不像小婉心绪的起伏。
小婉深知,除了相视,她和男孩是不能有任何交流的。母亲对子女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她在炕席底下藏着的那条光溜溜的烧火棍从来不认人,这一点小婉已亲眼从姐姐们的身上深深“领教”过。要强的母亲一心望女成凤,在小婉身上下的气力尤其大,小婉不敢出丝毫偏差。
男孩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小婉。它像阳光一样从窗前射过来,有时烫人,有时焦灼。有时充满欢喜,有时流溢着关切和询问。小婉读得出那眼神里数不尽的话语,感受得到那颗滚烫的心。但她却有意避开与男孩的任何交往。男孩好像也很理解她的心思,路遇时只轻轻点头,并不多言语。此时的小婉真正尝到了什么是咫尺天涯的滋味。
在繁星闪烁的寒夜,小婉温完书,躺在北屋寒气四伏的小炕上,便忍不住要将日间遭遇的眼神重温一遍,爱与痛的交织,蜂一样蜇着小婉的心,弄得她时不时便会抹出一脸的泪。她痛痛地将那双眼藏进心窝,梦想着有一天,那目光舒展开,能流出许多的蜜来。小婉梦里常出现一幅图画:悠悠蓝天、朵朵白云,绿树掩映之中,她坐在男孩的自行车后座上,美丽的裙裾随风铺展,他们欢快地穿行在绿云一样的国道上,有说不尽的知心话,一路欢声笑语。那图景成了小婉心中迫切而瑰丽的憧憬,她想,就为这儿,也一定要考上县重点高中。
小婉身上那股学习的冲劲,超出了常人的估量,她的成绩回回都在全学年遥遥领先。酷暑遁去,小婉终于接到了全县惟一一所重点高中——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她是以全县前十名的好成绩被录取的!一向内向的小婉当着众人的面呜呜大哭起来,那哭声如大雨前呜咽的海涛,在空中起伏跌宕,老师们都说,这孩子要强,自己给自己加的压力太大了。而此时,在小婉心海翻卷的浪花里,悠来荡去只有一个人影,一个给了她痛苦也给了她甜蜜,让她无比感激的人。
随着火车长长的一声笛鸣,小婉在家乡人羡慕的目光中迈进了县一中。但小婉总感觉身边好像缺少了什么,是一双挚诚的眼睛。记得发榜那天,男孩没来校,小婉听说他考取了十中,一所不出色也不算太差的普通高中。在一个秋风哗哗作响的夜晚,小婉颤抖着拿起笔,如履行神圣的约定般给男孩写了封信。虽有无数的话语,可落在纸上的只是寥寥的几句问候。接下来便是怯怯地等待,可直到满院的树都露出光秃秃的枝丫,直到雪花起舞,并无半点消息……
小婉拐弯抹角地打听着男孩的消息。后来,她听说男孩当年根本没去十中,初中毕业便辍学了。再后来,在小婉大学还未毕业时,传来早婚的男孩的婚车在常来常往的火车道口肇事的消息,正赶上故乡入冬以来的头场大雪……
那穿着大红袄扎着红围巾的新娘远去了,那马蹄嗒嗒,笼辔叮当作响的娶亲队伍远去了……腊月新娘,成了小婉梦中翩跹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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