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沉甸甸的悲呛的情绪,在胸腔的空白里忽地一下急速膨胀起来。手机上措不及防地出现、停顿又滑过的老照片,焦距清晰地聚拢光线,在视网膜上凿出了痕迹。像是空落落的无人街角悄然上演的,一部不断跳帧的灰白色电影。
车灯从我没有起伏的脸庞上安静地扫过去。风把衬衣翻得哗啦哗啦响。
混沌的灰暗同梦境里一模一样,把昏黄的灯火包裹成一个个完整而温柔的茧。阴影像粘稠的墨汁般覆盖到马路上,那个梦里的少年,仿佛又站到了对面的残破巷口。
他看见了狼狈的我,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了好看的褶皱。
灰暗干燥的房间里,空调嗡嗡地运转着。一阵疲惫袭来,不甘心地抛开了试卷和作业的我,被包裹进温暖厚重的毛毯里,坠入更深的梦魇。多少次这样略显苍白和粗糙的梦境,从混沌的眼皮上游走而过。
犹如松脂滴落偶然形成的琥珀里,安静熟睡的婴儿。烦恼离它很遥远,伤害离它很遥远。在这里,时间被折叠,跃动的光团重新点亮。
我不再想起那个白天里偏执而易怒的我,那个被自己深深讨厌着,却又小心地保护起来的自己。因为白天里,眼角的一小片柔软的地域永远像沉寂的大漠一样干涸,即便是不满和委屈的情绪像是体内越积越多的寂寂的流质一样充斥、浸泡,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干燥的眼里渗出来。然而我只是假装没有在听他们让我渐渐习惯了的谩骂声,像失控的刀片从皮肤上凛冽地滑过去,一遍又一遍,体无完肤。
只有躲进蒸气弥漫的热乎乎的浴室里,拧开蓬蓬头,才会听见尖尖的,陌生的梗咽从喉咙里挣脱出来,混杂在噼里啪啦的水声和白色烟雾里。
水从充斥油腻的扭曲颤抖的脸上淌过去,于是连自己,都分不清了有没有流眼泪。
那就是一个星期前的我,无限勇敢的我。
让我和妈妈发生争吵的因素有很多。其一,是我的朋友。和她认识是因为我们成了同桌,那时我是班里的第一名,她是倒数第一。我不太擅长和同学聊天讲话,因为想不出来能说什么。但是我们两个兴趣爱好完全不沾边的人,却成了最好的朋友。
于是我开始感受到妈妈对这个与她素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女孩的不满,从嘲讽的嘴角出没。甚至是毫不忌讳又理直气壮的告知,你被和这种人搅在一起。
可笑的一字一句,抽打在凝滞的空气里,发出飒飒的声响。风声鹤唳中,我沉默了。
那一刻,我在心里发了誓,以后一定不要成为像我妈一样的人。
这个暑假里,自己开始变得无限敏感和坚韧。当谩骂声像是一发发杀气腾腾的子弹从耳根咻咻咻地飞过,身体里的警报器便嘟嘟地响起来。而自己只是不紧不慢地掀开油墨味的书页,目不斜视,像是小龙女的手套,刀尖也划不破的柔韧。
把妈妈彻底激怒的,是我一副无所谓不以为意的态度,是我的冷眼。
矛盾像尖利的刀片,被瞒天过海移花接木地包裹在小手帕里。总有那样一回,柔软的手帕被无意地割破,只剩下血淋淋的碎片和狼藉,让不满昭然若揭。
一一请不要无故攻击我的朋友。
一一请别试图窥探我的隐私,请尊重我。
一一请就事论事,而不是试图回避话题。
⋯⋯
慢慢地,我习惯了妈妈廉价的伤害和不讲理,她的偏见与丑恶。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周围的一切吗?
那天的风有些凉,铺散在我湿漉漉的手背上。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哗啦哗啦地翻着书。
妈妈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一一回来看看你女儿什么样吧,我是管不了她了。
我很看不起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暗暗地希望爸爸能站在我这一头,理解我,支持我,为我开脱。然而这些奢望都落空了。
爸爸把电水壶用力地砸在了茶几上,一声低沉的闷响。我才迟顿地感受到自己小小的心脏负隅抗顽着无力地搏动起来。胸口隐隐地抽痛,一阵发堵。
我抬起头,仓皇地瞥见爸爸面庞上深深的皱纹。像是岁月无情留下的苍劲的刀刻。他鬓角里犹如韭菜一样顽强生长的白发,像折扇的纹路般发散开来,不怒自威。
他直起身,没有看我,充血的眼睛里充斥满一片疲惫的混沌。他只是抛下一句话一一
你想让我早点死就继续啊,继续不听你妈的话啊。
他快步走回房间,砰地一声砸上了无辜的门。
我忍不住嘤嘤地抽泣起来,眼泪来势汹汹地从干涸得断裂的眼镜里抽抽嗒嗒地流出来。梗咽的喉咙一阵翻江倒海的血腥味,在口腔内惶恐地弥漫开来。
原来我下了一个没有任何赢面的赌注,从我决定同妈妈对峙的那一刻就输定了,输得彻彻底底且毫无还击之力。因为这本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她是我妈,是长辈,而哥哥则是一枚有力的钉子,于是我卷入了一场自己注定无法摆布的棋局,最后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没有留意到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妈妈,她经过狼狈的我时一字一句地说,你爸爸是真的有病,被你气多真的会快点死的!
我目不斜视,不屑一顾地抹干脸上狼狈不堪的眼泪,没有理会她。
我只是在心里愤恨地想,说的好像不是你告诉爸爸的一样,不是你企图偷窥别人的隐私一样,不是你无端指责我的朋友、侵犯我的交友权一样。
当我玩不过她也好,原谅我当时内心的阴暗面,我真的恨不得她一出门就被车撞死。
那天夜里,我安静地裹紧被子,眼泪难过地流下来。我想起了从前脸上洋溢满的明快又纯粹的笑容,它们都在如今不复存在。
我妒忌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模糊的,明亮的,热情的,无忧无虑的。那个岁月尽头的幸福的小孩蜷缩在大人温柔的臂弯里,阳光轻轻地铺展在它稚嫩的脸颊上。它舒服地眯起了眼。
那些破碎的记忆被一点点拾进我的掌心里,它们刺破了我的皮肤。
我想起了小时候温和而朝气蓬勃的爸爸,扎手的胡渣闪着光亮。他和蔼地笑起来,眼角还没有现在这样大把大把的鱼尾纹。
那时我们一起咕噜咕噜地喝汤。那时的爸爸会在车外朝车窗哈一口气,在弥漫满白色水汽的车窗玻璃上画出好看的图案,逗我开心。那时爸爸一边唱歌一边把我埋进他有力的胸膛,还记得我听见里面不断回荡缭绕的响亮的歌声,把小小的我包围。那时我牵着他温和厚重的手,像是最幸福的小孩。
可是这些都不再回来了,一翻身,我听见破碎的声音。
那晚混沌的梦境里,熹微澄澈的光亮犹如淡水般渗透在尘埃浮动的光线里。
站在残破巷口的少年转过身,朝仓皇落下的落日跑去,冲向世界的尽头。我焦急地望着走远的他,喉咙里却喊不出了声。
隐约中,我懊恼地蹲下来,用石子在地上写一一
少年,你来过我记得。
原来所有的过去和珍重,都不再属于我。那个记忆里年轻的爸爸,亦或是反复出现在梦境里的儿时一起欢笑的少年,都被时间遗弃在了许多年前的拐角。
我长大了,而我的爸爸垂垂老去,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暑假里偶然看见文章里的一句话,出自一个名不经传的作者渡边和子一一
就在你所在的地方生根开花。
原来所有的眼泪和难过,都告诉我们不要忘记,散发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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