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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早春三月,刚刚过了春分,但北方的树枝还是秃的。天很蓝,乌鸦站在最顶端的树枝上,它一伸脖子,旁边的树枝从它的身体里长出来,在它静止不动时就成了一根短树杈。麻雀在地上跳着,东张西望的觅着些什么,一点动静就会惊扰他们的神经,成群的飞起来,或是成群的落下去,它们过于自由,不像鸽子那般亲近,从不会讨巧的停在你肩膀。
阿春知道,这个季节总会有一点变化。但是花开的时候一定会迟了,春光就在不经意间溜走了。
“南方的花早已开了,阿文怎么样呢?”阿春在想。这又是一个没有阿文在身边的春天了。
阿春、阿文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阿春生得漂亮,远近四邻都觉得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炙手可热的姑娘。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条自然蜿蜒且距离适中的弧线垂在眼睛上面,形成了完美的双眼皮,葡萄一样饱满的瞳仁,浓密卷翘的睫毛,调皮的翘鼻子和橘子瓣儿一样晶亮的嘴巴,再加上又黑又厚仿佛五指都穿不透的头发。每一个经过她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儿。
阿春家住在劳动胡同一个平房里,房东是一户农家。房东奶奶会抽旱烟,在院儿里养了一窝小猫,阿春给每只小猫都起了名字。她爬上奶奶的炕沿儿对奶奶说:“那只小白猫将来给我吧,我给她起名儿了,叫小白。”奶奶把烟叶倒在烟纸上,卷起来,从头到尾舔了舔烟纸,粘紧,点着火,深吸了一口,吐出旋转的蓝烟,屋里一下子就有了奶奶的味道,阿春觉得奶奶抽起烟来像吃着麻糖一样香。奶奶在一层层蓝烟的环绕下,眼睛眯着,打开粗犷而沙哑的烟嗓说:“行行,都给你,大宝子。”回过头吐了一口烟,又对着窗子说:“你看这天儿多好啊宝儿,又打春喽。”阿春不知道那窗外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引得奶奶这样羡慕。她何尝知道奶奶的春光还有几何,她却有一大把。但是很快,小猫崽都不见了,连老猫都不在院儿里游荡了,阿春也并没有在意,阿春的世界里一个春天的光景算不得什么,她还有很多小伙伴儿。
阿文住在离阿春不远的一条街,是父亲单位的宿舍楼,他常常和强子跑到劳动胡同这条街上来玩。四五岁的孩子同在一条街玩儿,慢慢就互相玩儿开了。阿文长得清秀可爱,皮肤白白的,头发软软的,很乖的样子。而强子则是小平头,黑黑的小脸儿,整天舞枪弄棍上树下水,淘气得很。
阿文看到阿春第一眼就目不转睛的停在她粉红的小脸上。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可真好看,像活的洋娃娃。而强子玩着他的水枪,才不管这世上有多少好看的小姑娘,他只想赶快找个水池子,把水枪灌满。
有一回阿文把阿春拉到一个角落,阿春问他干嘛呀?他便从身后伸出两个拳头,摆到阿春跟前,问:“你猜哪只手里有蜻蜓?”阿春瞪大眼睛,竟然有蜻蜓。她满怀期待的指了一只手,阿文瞬间把手打开拽住阿春的小手,把手背翻过来,低下头就是一亲。阿春的小手背冒了一丝凉风,她连忙不好意思的抽回来,跑开了。阿文在墙角坏坏的喊:“你就是我媳妇儿。”强子在不远处,呲了他一水枪。
后来阿春家搬家了,住进了楼房,阿文家也买了新房。但是离得仍然不远。他们在不同的学校分别上了小学,中学。但仍然一同骑自行车上学放学。阿春和阿文从小孩子长到了少男少女,开始有了心事。
学校里很多男孩子给阿春写过情书,可是阿春从来都婉言拒绝。大家都觉得这个女孩太高傲了。没有人知道这个执着的小姑娘稚嫩的心里早早就有了归宿。
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上学路上,阿文骑着车,看着旁边目视前方的阿春,他歪过头扬起刘海,对阿春说:“春儿,等我们上了大学,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像《将爱情进行到底》里那样。毕了业我就娶你。”阿春听红了脸,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心里回响着“毕了业我就娶你,毕了业我就娶你,娶你……”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四月中就桃红柳绿了,阿春脚下的自行车像飞着的马车,柏油马路变成了花海。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一句更幸福的话了。
二
可就在那一天,傍晚放学回来的阿春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她并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之前的人生将成为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她渐渐双腿发软,时好时坏。从医院出来的那天,阿春欢快的在马路上跳,她并没有在意也并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等待着她,她只是天真的问妈妈:“我的病好治吗?”妈妈看着阿春忍住眼泪,假装微笑着说:“没事儿,吃点中药就好了。”
她被确诊为脊髓空洞症。病情发展比预想要快,她只有十四岁,一个女孩最好的年华将从此开始,然而阿春的好年华却突然结束了。她从一个活泼的女孩,在几个月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只能靠轮椅维生的姑娘。这短短的过程里阿春却未曾掉过一滴泪,她始终相信自己会好起来,她不愿承认这就是她的人生,她还要上大学,要恋爱要结婚,要很多很多。她开始折纸鹤,她觉得折完一千只,就会实现一个愿望。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阿文在一个城市念大学。现在她只好把这个愿望改成——站起来。
阿文和强子经常来看望阿春。但是阿春每次看到阿文,心里却更加悲伤,她觉得自己离他们俩共同的梦想越来越远了。尽管阿文从未有过一丝嫌弃的眼神。阿春却感到全世界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看着毯子里裹着的双腿,用尽所有意念,咬断牙根,都无法让它们动起来。她不敢相信命运怎么会把一双黑手伸向了自己,甚至狠狠的掐紧了脖子。
有一天夜晚,阿春梦见自己能够站起来了,她穿着白色纱裙,旁边站着阿文,阿文挽着她的手,轻轻的吻了她的手背。当她醒来的时候,嘴角是上翘的,然而眼角却湿润了。她看着桌子上那一罐儿已经折好的一千只纸鹤。她第一次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人生了。
后来,阿文考上了南方的大学,强子也考上了大学,离家乡不远。阿春没有考上,家人为她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小卖铺。没有生意的时候,阿春就看书画画。强子常常回来看她,给她讲大学里的趣事,买很多当地的特产和食物。阿文回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他毕竟在南方,更远一些,阿春这样安慰自己。有时候她甚至不希望阿文回来,在面对朝气蓬勃,高大俊朗的阿文时,阿春的笑容里面装满了自卑。更重要的是,阿文自从上了大学之后,再也不见那从前的深情了。
阿春心里明白,年少时的誓言早就随风而逝了。在自己摔倒那一天起,她的爱情就已经消失了。女孩的心思总是精准的。
的确,阿文在大学有了女朋友,毕业后,他留在了女友的南方,那个春天早早就开花的地方。阿春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段不谙世事的回忆,他并没有真的把誓言当做信仰,那些时光只不过是年少的冲动罢了。
三
阿春从18岁高中毕业到现在25岁,她大部分都是在房间里度过的。她画了很多画,自学考了成人高考。她努力让自己的人生不至于不堪,要像个样子。
当阿春得知阿文即将结婚的消息时她也是平静的,没有一点恨,她想这是人之常情。一个正常人都会受到背叛,何况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只是感到一些凄凉,这个唯一一个爱过自己的人都无法承受自己,恐怕这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这天,强子参加完阿文的婚礼,又来看阿春了。他喝了点酒,但是很清醒。阿春从屋里转着轮椅出来,面若桃花的样子,如果不知道她病情的人,会以为这姑娘真是完美得如一幅油画儿。
“强子,你来啦。”
“春儿啊。”
“站着干什么,坐那儿。”
“不坐。”
“你喝酒了?”
“春儿,你别说话。听我说。”
阿春被吓到了,不知道强子此时此刻怎么了。
“春儿,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和阿文一直要好,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你从来不知道。”
阿春看着强子,不知说什么好。
强子侧了侧身,继续说:“我从四岁那年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可是那时你眼里只有阿文。我一直努力让自己能成为你眼里的一个男子汉,哪怕被你看一眼都可以,但是你没有。你离我越来越远了,直到你生病了,老天对你太残忍,但是我又觉得,这是老天在帮我。阿文他太优秀,他会飞得很远,但是我没想过那么多,我只想照顾你,用一生来照顾你。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除你之外的任何人。不管你什么样儿,我都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好了,我们结婚后就去南方,去一个早早就能看到春天的地方。这对你的身体也好。我的父母很喜欢你,我早就跟他们说过我的计划,他们尊重我的决定,不会阻碍我们。”
强子停下来,蹲下身子,握住阿春的手:“春儿,现在我只需要你的一个点头。”
阿春的眼睛湿润了,她没想过眼前这个瘦高的男孩子,这个叫了二十年强子的朋友,竟然是这样一个饱含深情的男人。他默默的爱着自己二十年。
是啊,他第一次和阿文一起看到了阿春,他站在阿文旁边,挠挠头,红了脸,他头一回看见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可是这个小姑娘却只看着阿文,不管他怎么炫弄自己的水枪来引起她的注意,这个小姑娘就是不理会自己。
当阿文给阿春抓蜻蜓的时候,阿春笑得那么开心,可是躲在大树后面的强子,心里却满是委屈和气愤,不禁端起他的水枪瞄准了阿文,因为他知道阿文不止亲过阿春的手背,他对幼儿园里好几个小姑娘都玩过这个游戏。
高中时他看到过阿文在校园里搂着一个女生的肩膀,还为阿文传过情书。阿文告诉强子不要跟阿春提起,免得她伤身体。强子早就知道阿文的心是飘忽不定的。但他的心却是坚定的。
现在阿文结婚了,他终于可以将紧闭在心的爱倾吐出去了。这一切刚刚好,二十年了,姑娘还是貌美如花,自己前途坦荡。他要带着她冲破重重阻碍,去看最好的春光。
一只喜鹊停在窗台上,来回晃着脑袋,几朵云停停走走不想错过这个故事的开场,阿春在这个美妙的春天里,对眼前的幸福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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