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惨黯淡的光影中,一株株参天古木默然而立,虬枝盘旋,阴森可怖。手腕粗细的黑色鬼木藤从枝叶间往来交错,浮在飘渺不定的雾气上,像一片片青黑色的云。
藤蔓间斜刺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鹿皮袄上刀痕累累。黑发蓬乱,脸上挂着几处血痂,眉目清秀俊朗,肤色惨白,肌肉不时抽动。
少年叫云枫,十一岁,亮甲部首领云殇之子。
古木之下传来“哈呴、哈呴”的粗重的喘息声,来源处竟是一个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奇怪生物。它颤抖着,脊背上暗红色的尖刺没剩几根是完好的,头上原本威风八面的独角此时也凭空少去一半。它目光冷冽、贪婪,嘴角的涎水正无声垂落。
藤蔓微颤,少年低低地呻吟。奇怪生物目露狠色,身子先是低俯蓄势,然后突然腾跃而起,血口大张,垂涎飞溅,气势如虹。可眼见接触到少年云枫时,却仿若碰到一层坚壁的屏障,头颈扭曲变形,脊背上几根完好的尖刺齐齐折断,头上的半截独角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去时快,来时更快。像一块暗红色的陨石,轰然砸在地面上。虽是皮糙肉厚,却也难耐惊世骇俗的一撞。它吃痛不已,嘴中传出婴儿一般的“嘤嘤”声,仿佛委屈至极。
艰难地从自己刚刚造出的深深地洞中爬出,目光复杂地望向少年云枫,贪婪犹在,却多了几分迷茫和戒备。它的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身被自己的身子砸出的一个又一个坑洞。
它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鲜美生食明明就在自己的嘴边,自己却吃不到嘴。
像它一样懵懂、糊涂的是刚刚醒转的云枫。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断魂崖下哪有偷生的道理?可满身的钻心疼痛,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只是活得有点儿惨烈:深可见骨的十几处刀伤,血迹斑斑,腹内空空,头脑发胀。
慢慢的,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堕入断魂渊的过程:
亮甲部突遭人王部袭击,身为族长的父亲云殇带领族中精装力量狩猎未归,在亡族灭种的危急时刻,留守部落的人们拼死抗争,可随着数十名开启图腾秘术的精壮年战死,老弱妇孺皆沦为屠戮的对象。一时惨呼遍野,血流成河,残尸四布。
“‘人王四杀’,你们竟然都来了!人王部好大的手笔!”留守的部落长老巫天手持乌木杖,护着为数不多的族人,厉声喝道。白发飘舞,目眦尽裂。
“人王有令,生擒亮甲部族母,余众杀无赦!”头戴翎毛,眼目狭长的一人目放狠戾兽光道。
话音甫落,人王部战士再度席卷而来。点亮的图腾威能尽显,兽影鬼影从其眉心袅然而出,纵横乖张,一副修罗地狱的景象瞬间降临亮甲部。
“停!放了他们,否则,我死!”
云枫听见身边的母亲的声音。他看到母亲秀美的脸颊一片惨白,云鬓蓬乱,柳眉轻蹙,柔和的双眼中盛满悲悯和哀伤,沾染血渍的白色麻衣随风鼓动。
横在母亲颈部的匕首,冷光寒彻,醒目的血线从匕首上轻轻滑落。早就吓坏了的年仅十一岁的云枫,泪眼婆娑,攥着母亲衣角的手颤抖不止。当他听到人王部入侵者说要生擒母亲时,就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恨自己年幼,恨自己没有父亲那样威武壮硕的身材,恨自己孱弱可欺,无力保护母亲。
人王部进犯者,果真停止了动作。
“你留下,你的儿子留下,他们活!我智杀说话算话。”
眼目狭长的男子把梼杌兽影收入眉心,沙哑着嗓子阴阴地道。
“我狂杀说话算话!”
面绘恶鬼,小山一般壮硕的狂杀附和。
“我血杀说话算话!”
面绘吸血蝙蝠,肩宽臂长的血杀附和。
“我风杀说话算话!”
面绘闪电兽,身材削瘦的风杀附和。
“留下!留下!留下!”侵犯者野兽般嘶吼,“活!活!活!”
被人王部入侵者圈定在山坳里的亮甲部余众,已然没有再战之力。族人重点保护的数十个和云枫年龄仿佛的孩童被吼声震慑,怔忡惊惧不已。重伤垂死的成年族人,恍然看向远方,想是盼望着他们的云殇族长带领族中战士回归,保住这仅存的族中血脉。
“不,我的枫儿必须走!否则,我死!”母亲抓紧匕首,沉着,坚决。
“阿母不要……”云枫低低啜泣,“枫儿要和阿母在一起,枫儿要和阿母在一起……”
“枫儿不哭,阿母不会有事,我的枫儿要学好本领,好好长大,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母亲一只手紧抓匕首,一只手轻轻握住云枫的小手,携着它放到云枫的胸膛,云枫顿觉胸口微凉,似多了一物,却听母亲哽咽着,温柔地说,“胸有丘壑,能屈能伸,凡事问心,我儿切记!”
“放下匕首,小孩可以走!”
“好,放巫天长老和孩子们一起走,我自会放下匕首。智杀首领放心,我赵阡陌余愿未了,还舍不得死,这十万大山断不是我托体埋骨之处……”母亲满是歉意地看了看铮铮亮甲男儿和一众老弱妇孺,目送天边晚霞掩映的流云,凄然道,“除非你们逼人太甚。”
人王部众人目光投向智杀,一副马首是瞻的神态。智杀闭目沉吟,面部的梼杌怪兽图腾隐现数次,终于答应了母亲的要求。
巫天叹了口气,牵起云枫的小手,带着亮甲部的孩子们向和本部有盟约的射日部方向行去。云枫曾试图反抗,却终于在母亲决然的目光下含泪妥协。他几度回头,依依望向母亲,直到一行人没入草木葳蕤的小路,再也不见母亲的踪迹。
只是,母亲那似乎微笑似乎歉然的表情却已深深刻印在心底。
族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交织着人王部战士嗜血的狂笑声,隐约传来,云枫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三个时辰已过。
“孩儿们,快些走,翻过眼前的断魂崖就是射日部,我们在那里应该可以打探到云殇族长的消息,再想办法救出族母……”巫天一边鼓励族人,一边不安地向四周张望。断魂崖,望之断魂,峭拔难攀,只一条从崖壁上凿出的小路,更有从那不远处,让人闻风丧胆的断魂渊中,飘逸而出的雾瘴遮蔽道路,对尚未开启图腾秘术的孩童来说,实在难若登天。
突然,巫天长老停下脚步,俯身在云枫耳边急切低语:
“枫儿,敌人来袭,这是族中托我保管的非族长不传的亮甲部重典《融神化血图腾术》,你且收好,务必交到你父亲手里——倘若云殇族长还在。昨夜,我灼龟观兆,三卜三凶,呈血光灭族之象,你体貌具效族母,不类我亮甲一族,也许是兆外之人也未可知。”说着,巫天快速把一张丝绸一样柔软的东西塞入云枫贴身的兽袋,“罢了,这东西来历古怪,我机缘得自距天绝峰200里的红水湖畔,功用连族母也不知晓,也一并给你。”
云枫的拇指上多了一个奇怪的指环,黑色,黯淡无光,纹络复杂。
此时的云枫并不清楚这个不起眼小东西的价值,更没有想到它会陪伴自己度过波澜壮阔的铮铮岁月。
“你先走,以龙甲兽圣神之名,倘若我族湮灭,待你修行有成,切记为我等报仇雪恨!”
巫天长老话音刚落,只听“桀桀”怪叫声从后方传来:
“亮甲部的糙娃子,给我停下吧,你们的龙甲兽圣神让我送你们回家……我要割下你们的头颅,斩断你们的四肢,用你们甜美的鲜血喂养我的闪电兽之灵,桀桀,真美妙啊……”
疾驰而至的恰是四杀之一以速度见长的风杀。人王四杀皆嗜杀成性,风杀的残忍之处在于,喜欢像猫捉老鼠一样,把猎物玩弄、折磨至死。
“你们把族母怎么样了?!”巫天长老手擎乌木杖,愤声喝问。
“她?还死不了,这会儿正在我人王部男儿胯下承欢呢,紧俏湿滑,销魂欲死啊,其中滋味果真不是蛮人野妞能比的。”风杀目露淫光,唇含狠色,仿佛极度沉醉的样子。
此刻的云枫怒气贲张,牙齿咬得嘴唇渗出血来,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了。双眼如刀似火,如果此刻眼神可以杀人,风杀那瘦削邪恶的身子,恐怕已经尸骨难存了。
终于,像一只疯狂的小兽,云枫紧握腰间父亲留给自己的青铜匕首,扑向风杀。
“枫儿,不要……”巫天长老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
风杀驾着闪电兽图腾,在逼仄陡峭的山路上御风飘移,怪叫着抽出青光刃,云枫渺小的身躯,像风中裹挟的一片树叶,宰割由人。无法贴近风杀,甚至无法抽出匕首的云枫,此时愤怒而又无奈,想到母亲和巫天长老的重托,竟兀自流下两行清泪。
他自然还无法懂得风杀险恶的激将之意。
眼见风杀的青光刃切向自己的颈部,云枫却只得闭目就戮,他暗自悔恨自己练功不勤,没能达到母亲所言的人者境。然而,青光刃终究未落在他的身上,巫天长老拼着全力挡住了这致命一击。可双方攻击的余波,终究悉数落于云枫胸口,想到喋血殒命的族人,想到生死未卜的父母,想到自己此刻的际遇,云枫心中涌现出万千不甘——天道为公,简直世间第一等大屁话!一口心血如离弦的快箭泠然喷出。
意识几近昏厥的云枫,向深不可测的断魂渊坠落。恍惚间,他依稀听到了巫天长老和风杀几乎同时出口的“不”,听到了亮甲部孩子滔天的哭声……
他没有看到自己喷出的心头精血,如同失散多年的孩子找到母亲,亲热地投进左手拇指上黑色指环的怀抱,接着,那黑色的指环,陡然散发出柔和的几近透明的清光,在他的手上渐渐变得虚无,直至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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