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夫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少爷进京赶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祖奶奶隔三差五就来看一眼,平日里不来的大爷和三爷,也天天来看夫人,就差没抄起凳子把少爷赶出门去,就连魏老爷,也遣人来问:少爷到底什么时候启程。
“他们天天来催你,你还不走吗?”
天还没黑的时候,夫人坐在堂前,靠在少爷的肩膀上,看着落下去的太阳说。
“让他们催去,我就在这里陪你。”少爷轻轻地揉着夫人的肚子。
“那可不成,”夫人语气有些着急,“你自小读书,爹爹和奶奶可都盼着你能高中状元,振兴归府。再说了,我的如意郎君,那是天底下最有才华的读书人,他一定能敲锣打鼓的回来,然后带我去走遍这世间的每个角落。”
“我就在这等着你,哪也不去。”夫人窝在少爷的脖子里,呼着热气。我站在少爷的背后,看着夫人偷偷擦泪,不让它掉到少爷的衣襟里。
少爷被夫人说服了。他背上行囊,行囊里装满了书,由魏老爷派人送他去京城。他走的那天,我扶着夫人站在府门的台阶上,用力地朝他挥手。
夫人拒绝了魏老爷让她回家养胎的提议。她答应过少爷的,要在堂前等少爷回来。少爷走后,夫人每日起来,就到少爷常常读书的书房去,替少爷晒晒书,打理打理他的笔墨纸砚。
我陪着夫人一起,在书房的窗前种上了些许兰花、桂树,还有竹子。少爷不是总念叨什么梅兰竹菊、岁寒三友,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他个不一样的书房。夫人也学着少爷那样,在桌子前看书,看得最多的,还是那本《徐氏游记》。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把少爷画的那幅图拿出来给夫人看,可我答应过少爷,要替他保密。
那天,大爷和三爷过来,说是要把书房拆了,东厢的院子一分为三,一家一份。夫人当然不肯,让我去请祖奶奶。我也不肯,气呼呼地跑去后院请祖奶奶。大爷和三爷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争得不可开交,现在又盯上了少爷的院子,那可是二爷留给少爷的东西,怎么能一分为三?
祖奶奶走得慢,我只好耐着性子,和后院的小花搀着她慢慢地走。可还没走到少爷的院前,就听到大柱子在门内大喊,“快来人啊,少夫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祖奶奶一听就晕过去了,我心急如焚,把祖奶奶交给小花,撒开腿就往院子里跑。一大家子人站在池塘的岸边不知所措,大爷和三爷站在池塘的角落,铁青着脸不发一言。我衣服都来不及脱,跳下池塘去救夫人,一伙人才七手八脚地递来竹竿、木棍,把夫人拉上了岸。
后来我才知道,夫人在池塘边和大爷三爷理论,说着说着便起了性子,推搡之间不小心失足跌进了池塘。
呸!我才不信,夫人那么温柔的性子,平日里从不发火,怎么我一走,就起了性子还推搡他们?一定是大爷和三爷理论不过,恼羞成怒把夫人推了下去。我去问大柱子,大柱子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又去问大爷,大爷坐在堂上,轻轻地端起茶杯,捻起杯盖慢慢喝了一口,又把茶叶吐回杯子,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时候,你一个奴婢也能管主家的事情?”
大夫说,夫人失足落水,受了寒,又受了惊吓,孩子没了。
祖奶奶醒了以后,听说夫人小产就没有再来少爷的院子,每日只在那佛堂里吃斋念佛,念她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魏老爷派了人来,一定要把夫人接走,还不许我跟着。
来人是夫人的大哥,他狠狠盯着我们,用力啐了口唾沫,说是要等少爷回来再一起算账。大爷和三爷也不再闹着要分少爷的院子,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心虚了。
可怎么办呢?我现在只恨自己是归小驻而不是归常驻。三爷说我是个外人,一个外人怎么管归府的事情?看着种满了梅兰竹菊却空无一人的院子,我心头一阵火起,想摔些什么泄愤,可四顾望去,没有一样事物是属于我的。
少爷,你快回来吧,这样的日子,小驻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4
魏老爷派去送少爷的下人回来了。他说少爷高中,已在回来的路上,不日将抵达丰柏县。只是一路上宴请交游,怕是还要耽搁些日子。
我高兴极了,顾不得问“不日”到底是几日,兴冲冲地往家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祖奶奶。夫人小产以后,祖奶奶日渐消沉,往日里窗明几净的佛堂都积满了灰。
大爷和三爷也很快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们一起匆匆去了魏府,说是要把夫人接回来,嫁了人的女子,哪有回娘家那么长时间的。
魏老爷不肯,大爷便说,“你可要想清楚,我家侄子现在可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天子门生。侄媳妇终日待在娘家,传出去了让我归府的颜面往哪里放?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归府欺负一个妇道人家,坏了我侄子的前途,你开罪不起!”一番话语说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就是就是。”三爷在一旁接茬,“往日里的不快,今日就一笔勾销。往后,你我两家当不计前嫌,好好相处。”
魏老爷气坏了身子,操起拐杖抽在大爷的屁股上,破口大骂,“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狗东西,跑到我这里撒野来了,老夫替你死去的爹教训教训你。”打的大爷屁滚尿流。
夫人和我学这些场景的时候,总是轻轻地笑,有时笑的用力,忍不住的咳嗽,咳的我有些害怕,连笑也不敢笑了,赶紧拍拍她的后背,把药喂给她喝。
夫人终于是回来了。听说,魏老爷本是不同意的,但拗不过夫人,只好把她送了回来,但却带了自家的下人来伺候,摆明了是不相信归府的人。
我和夫人又坐在堂前,每日期盼少爷回来。可等啊等,好久也没等到少爷回来,夫人吃的药却一天比一天苦,有时苦的我只是尝了一口就呕呕半天。可夫人却硬是都喝下去了,一滴也不剩。我知道,夫人想好好的等少爷回来,带她走遍天涯海角。
刚从魏府回来时,夫人还能在书房坐上半天,晒晒太阳,侍弄侍弄花草,读她最爱的那本《徐氏游记》,葱白的手指点在树上,一字一句地看,仔仔细细地读,那神色姿态像极了少爷读书时的模样。后来我去给她送药,看见她伏在桌上,那本游记就摔在地上。我放下药去扶她,却发现夫人出奇的烫人。
城北金玉堂的大夫说,夫人小产以后,忧思过重。我问大夫是什么意思,大夫抬头看看天,摇摇头走了。我实在不懂什么是忧思过重,可夫人的境况是一天不如一天。清醒的时候,也总是倚在床头,央我给她读《徐氏游记》,可我哪里认得。夫人却说没事,只要我翻动书页,她就知道看到哪了。
少爷,你快回来吧。快把你画好的那幅图拿给夫人看,夫人一高兴,就能好起来了。
少爷终于回来了。我去城南的十里亭等他,远远地,就有一帮人敲锣打鼓的来了,道路两旁,是早早得了消息来讨赏钱的百姓。少爷的大红轿子一上一下,远远地飘动着,像一杆红旗,好是喜庆。
我想起卧床在家的夫人,忽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少爷——”
少爷下了轿子跑到我面前,把我扶起来问我,“小驻,你怎么来了?家中一切可好?夫人好吗?祖奶奶好吗?”
“不好,”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不好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
少爷神色“唰”地一变,管也不管那些敲锣打鼓的帮闲,丢下我跑了,我跟在身后,一路哭回了家。
少爷先进了院子,又寻去屋里,最后才去了书房。
我看见夫人端端正正的坐在少爷往日读书的那张桌子面前。走进了看,夫人正坐在桌前读书,读的,还是那本《徐氏游记》。
夫人画了妆容。上好的玉簪花粉轻轻柔柔地铺了满面,淡施了些许县里琅琊坊产的胭脂,看起来面色极好,白里透红。柳叶刀似的弯弯细眉,想来是仔仔细细地画过,笑起来眉眼弯弯,温婉可爱。发间插着的,是去年上元佳节,少爷送她的那支镂空雕花的上好松溪白玉簪,穿堂的风吹过,吹的簪子上的流苏飘动,夫人如瀑的青丝随风舞,看的少爷都愣住了。
夫人抬头见了少爷,眼眸里突然落进了星光。她丢开书站起身来,扑到少爷怀中,说了一句,“夫君,妾身可没食言呢。”
我高兴极了,少爷一回来,夫人的病就全都好了。什么忧思过重,什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抬头看天和摇头晃脑,全都让我丢到一边。果然,大爷和三爷说的没错,城北金玉堂的大夫成天就知道夸大病情,不值得给他们银子。
我把屋子里夫人喝过的药碗洗净,把厨房里的药渣喂给了大黄吃,把院子后面晒着的草药一股脑地都倒进了府前的小河里。
少爷回来了,夫人再也用不着这些了。它们就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成天罩在夫人的身上,一点点地偷走她的精力。
那天晚上,夫人央着少爷一定要陪她在书房里读书,少爷拗不过,只好答应。我睡在自己的屋里,迷迷糊糊间看见书房里的油灯灭了又点,点了又灭,一直到堂里鸡鸣,天空微亮,才沉沉睡去。
突然耳边炸响,我一阵心慌,赶忙起身跑了出去,连外衣都来不及穿。闯进书房,夫人躺在少爷怀里睡着,榻前,那本《徐氏游记》散落在地,点点鲜红暴雨一般洒在少爷精描细写的那幅图上,模糊了图案,再也看不明白。昏黄的灯光下,夫人妆容依旧,只有唇间煞白。
我看见少爷小心翼翼地凑近夫人,听她在耳边呢喃些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然后我便听到少爷说,“小驻,你出去吧,我和夫人再呆一会。”
“唉。”我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应了一声,关上门出去了。
夫人再没醒来。
5
那天以后,少爷便每日坐在书房,手里捧的,都是同一本书。
陛下派人来问,何日回京。少爷只说了一句,“不去。”
大爷和三爷一起来骂,从太祖爷爷骂到二爷,少爷也只说了一句,“不去。”
奇怪的是,祖奶奶和魏老爷都没来问。
那以后,大爷和三爷在大院里筑上了围墙,说是不和傻子住在一起,祖奶奶每日在佛堂里念经,开口闭口罪过罪过。少爷呢?他把书房拆了,书架上的书,也都一把火烧掉,只留下那本《徐氏游记》,然后把我们都赶走。
我哭着吵着要留下,少爷便对我说,“小驻,你走吧,我和夫人也要走了,归府,不值得人留下。”他把我这些年的工钱都给了我,让我去找爹爹。可我在归府这么些年,去哪里找我爹爹呢?
也罢,好坏,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走的那天,看到少爷坐在二爷最爱的那张躺椅上,躺椅放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那个季节,正是枇杷开花的时节,黄白相间的小花朵几朵几朵地挂在枝头,煞是好看。
那颗枇杷树是少爷进京赶考的那年,夫人亲手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我还记得她说:“等夫君回来的时候,这枇杷树就能开花了,到时我们坐在树下,乘凉、下棋、读书,你说好不好?小驻。”
我那时觉得其他都好,只有读书不好,可我现在觉得,夫人要是还在的话,读书也挺好。
少爷就躺在枇杷树下的躺椅上,摇啊,摇啊……
我抹了把泪,又回头看了一眼,模糊之间,好像看到二爷和夫人,都站在少爷的身边。
再后来,我经过归府的时候,府上的大门紧闭,四周原本高大的围墙塌了一地,只留下“归府”二字的牌匾还高高地挂在那。我听说,归府的大爷和三爷滥赌,败光了家财,把祖奶奶气死了,少爷远走岭南,再也没有回来。我抬头看了一眼,只有那颗枇杷树还高高地挺立在那儿,像把大大的伞,树荫下,却是空无一人。
作者:大你半个月
不管你多大,永远大你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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