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

如果人生最初是白纸一张，行至如今，当如泼墨山水，色彩繁复，不知其中又有哪一笔色彩是你想最想擦去的？

壹沈秋桐

“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拖着行李箱离开那个出租屋的那个瞬间，是近些年来最畅快的瞬间，还好我离开了那个我不爱的男人。”关于前男友的评价，沈秋桐只能给出“庆幸”这一个词，庆幸自己离开了他。

沈秋桐是在大学里认识叶景贤的。在认识叶景贤之前，沈秋桐差不多是个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她高考考的极差，志愿随便填了一个无感的学校，无所谓的专业。她心如死灰地去了大学。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大学是段美好的时光。但是对于她来说，大学只是一瓶墨水，将她染黑了而已。她总感觉人生像是一张白纸，之后经历的悲欢喜乐，认识的各色人等，就像油彩，将这张白纸渲染，变成血红的，蔚蓝的，五彩的。在进入大学之前，沈秋桐觉得自己的颜色是苍白的。她讨厌这种颜色，像是溺死之人的脸颊皱巴巴没有温度失去色彩。现在想想，她依然闹不清，为何在那般如花的年岁会生出如此苍白的心境。

她是个安静的人，有些郁郁寡欢，总爱在教室的角落捧本书，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是太过着迷于书中的世界，她总觉得现世没有味道，觉不出活着的感觉，也被书中的色彩迷了眼睛，所以讨厌自己和身边人群都一样那么乏味单调。所以偶尔她是个极其出格的人，不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疯狂，呆痴，偏执，她总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能有点色彩，让枯井里的水生出一些波澜。她甚至不介意这颜色是黑的，总比苍白好，那时她很确信这点。

她感觉她这张白纸上的第一滴黑点是在高三的一个周末滴上的。她在上网，认识了一个陌生的男孩。他和她聊天，经常给她打电话，奔波很远的路去学校给她送零食，晚自习下课偷偷在树林里拥吻。可是她并不喜欢那个男孩子。只是喜欢听他的呼吸声通过手机响在她耳边，让她汗毛倒竖，只是想和别人唇齿相触时心跳失控的感觉，在上课时看到课本上的“匆”“忽”这些和“吻”字类似的字时突然出现的心悸的感觉。可是后来这些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身体反应都消失了。她就和男孩分开了。

她突然感觉这样也不错，黑点比苍白要好，她还想要心脏跳动起来。

第二次是她坐客车的时候，她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穿了一条裙子，只堪堪遮住膝盖，她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男人。她望着车窗外后退的风景，心里空洞洞的。突然那个男人在她大腿边婆娑了一下。她吓了一跳，知道自己遇到咸猪手了。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心跳的好快，连手都在颤抖，头皮也跟着发麻，整个身体像是生了铁锈的机器，动一下都非常困难，呼吸也滞涩起来。她竟然就这样一动不动开始专心感受起自己身体的变化来。男人看她没有拒绝，也越来越大胆起来，整个手掌在她腿上抚摸。那手掌有些薄茧，隔着一层薄薄的雪纺布料刺得她大腿有些细微的疼。她脑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声铜钟铁磬的轰鸣之声，连血液的流动都加快了。她满心雀跃，期待那人给她更多的感觉，可那人甚是乏味的紧，就这样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渐渐冷了下来，那些身体的反应慢慢都消失了。她有些厌恶那个男人的手，感觉很烦腻，就挪开了身体。

这次乘车的经历让她思考了很久，她还想获得那些身体上快感。这些感觉让她着迷，这是她除了看书以外唯一让她着迷的东西。她很想知道要怎样才能再次获得那些感觉。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她只好去了书店，她在书店里苦苦寻找，想看看有没有哪本书能为她解答。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本书《藏在书包里的玫瑰》，看完这本书她才知道自己怎么了。原来是对异性的性冲动，她已经成熟了。她有些自我厌弃，感觉自己弄脏了。她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之中，一边恐惧一边渴望。从这时起，她就经常开始发呆发痴，盯着某些会刺激自己神经的画面回不过头来。比如男同学说话时滚动的喉头，闪闪发光的嘴唇，下颌的轮廓，浸满汗水的发梢，若隐若现的锁骨。她想冲上去咬一口。她有点害怕自己。经常和别人说着话就呆滞住了，被自己伸向别人的右手吓醒了，旁边人的话语冲进耳里却连不成句子。她感觉自己病了。

在这样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之中高考就结束了。她考不好再也正常不过。她满脑子里想的不知是些什么。

贰    撞上

她在家等着大学开学，没有什么期待与憧憬。只是一个本省的普通二本大学，离家太近。与她逃出升天的念想背道而驰。她甚至什么也没准备，就带了一本日记，一本小说就离开了家。

大学也甚是无聊，新同学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她似乎一直以来都是很奇怪的，她重来没有喜欢上过任何一个现实生活里的男人。让她悸动幻想的都是书中虚构的角色。她也不认为这一点会改变。她不是一个长情的人，对人总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厌倦了。她讨厌如同枯井一般的人，她宁愿活在想象里。

不过大学也有一样是好的，图书馆里书籍颇多，她几乎总是待在那里。她又迷上许多男人，亦正亦邪的瑞特巴特勒船长，过早就染上了手淫习惯的卢梭，想抓住已婚妇人之手的于连，爱上他人之妻的摄影师罗伯特金凯，有爱人却和别人上床的渡边……书越看她越是迷惑起来，爱情什么的真的有吗？或许只是单一的荷尔蒙作祟。所以她觉得有没有爱无所谓，只要身体有反应就是极好的。在这样百无聊赖的大学生活里，她想要一滴色彩，哪怕是黑色也无所谓。

这一日是她连续熬夜看书到凌晨三点好不容易出门的晌午，阳光并不强烈，但对于长期熬夜的人来说却很刺眼，眼眸轻阖，泪水竟然擦不干，刚刚抚去又溢出来。她脚步轻浮似是踩在棉花上，步幅极其不稳。她也不在意，满眼都是飘散在空中的樱花，一下子想到昨晚看到黛玉只求速死，脑中只剩”只求速死”四字翻来覆去，嚼出许多味道。阳春三月，她竟十分觉冷，连春风拂面也觉分外叫嚣。她干脆停下脚步，伫立着一动不动，用手遮住双眼。等她终于缓过神来，一个急步几乎撞入一人的怀里。那人很高，她感觉自己的额头撞到了他尖锐的下巴。眼睛目睹着一颗滚动的喉结，她脑子里一下子全是各种奇怪的画面，忘记和人家道歉不说还盯着陌生人的脖颈看得痴了。

“不好意思，是我没注意看路，撞疼你了吧！”说着竟然拿出手来揉上了沈秋桐的额头。她略微抬眼，他们距离太近，她只能看到他的下巴，揉动的手肘，微微湿润的嘴唇。那额间的手，插入发丝的修长指尖略微有点凉，她脑中兵荒马乱，身体忍不住想要打寒噤，犹有芒刺在背。她害怕陌生人察觉自己的异动，只得赶紧伸手掐住了那人的手腕，手腕很纤细，手指刚好触及那人的尺骨茎突，那十分突兀的触感，让她不忍心放开手。

“我没事，也是我不对。”她连忙扯下那只手，又迅速放开了。然后慢慢抬起眼眸瞧起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映入叶景贤眼中的女子一头散逸开的长发，他看见她睫毛上粘着泪水，脸色有些苍白，一副失魂少魄，眉间似有千万愁绪化不开。只有傻傻看着自己的眼眸中有星河坠落暗藏万千光华，就鬼使神差得伸手想给她一丝安慰，却听她声音冰冷，握住自己的手也那么冰冷。一时后退了半步。

这男人一双深凹的眼窝，一双荔枝眼里尽是水波，明亮且深邃，加上一双浓密的剑眉。嘴角温暖地笑着，眉眼间也沾染上无尽的笑意。沈秋桐觉得被他的笑容烫到，也赶忙后退一步再向斜前方迈步，越过眼前的人仓惶走开。

叶景贤转身看她离开的背影，又看满地落樱，她刚刚是为这落花而落泪神伤吗？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留下的冰冷气息，她那落寞的神情让叶景贤的心脏揪痛了一瞬。直到她走过转角身影不见，叶景贤才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几天，沈秋桐总是会回想起那个眉眼温暖的男人，脑子里他的喉结，嘴唇，手腕在一帧一帧重复。她的身体还想遇见那个人。

叁    醒一醒

叶景贤也有些惦念留在心间，总有些放不下心来。于是终日总有些悻悻然得在人群、教室、操场寻觅起来。

这一日叶景贤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教室人特别多，黑压压一片，估计有三百多人，是好几个专业的合班课，教授正在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叶景贤坐在最后一排，有意无意的听着课。他只是随意在周围扫了一眼，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闯入了他的眼帘。“是那天那个女孩，她居然也在这个班里上课，不知道她是哪个专业的。她居然在睡觉，胆子真大！？”

沈秋桐睡了一节课，叶景贤看她睡了一节课。谁又能说谁胆子大呢？下课铃一想起来，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叶景贤坐在那没有动，只看着沈秋桐。很快教室里就空无一人了。沈秋桐仍然在熟睡。叶景贤很是无语。他慢慢站起来，向沈秋桐所在的座位走过去。他轻悄悄得坐下来，没有惊动沈清秋。他看着熟睡的人，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把这个人摇起来，还是再观察她一会。摇她起来又该和她说什么？不吵醒她该怎么知道她是哪个班的又叫什么名字。他打定了主意。

“同学，醒一醒。”

沈秋桐挣扎着抬起头，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人。只看了一眼，又埋头准备继续睡。嘴里嘟囔一句：“怎么又做梦了。”

叶景贤一脸疑惑，这人好生奇怪，竟然叫不醒的。于是又说了一句：“醒一醒，下课了，人都走光了。”

沈秋桐这才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刚刚正在听马哲的课程，实在太困睡着了。她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人，正是这几日幻想的素材，樱花树底撞到的那个人。

“哦，谢谢。”

“你是几天没睡觉，居然困成这样，这么多人一起上课，你都能睡着，连下课了也不知道。”

“三四天吧！”沈秋桐不知道他在打趣自己，然而一本正经的如实回答。

叶景贤吃了一惊：“那，那你干什么去了三四天不睡觉？”

“也不是不睡，是睡觉的时间太短，又老是做梦，睡得不安稳。也没有干什么事情啊，最近在看《红楼梦》。”

“《红楼梦》有那么好看吗？看的不想睡觉呀？”

“那当然，很好看的。不过你肯定没有兴趣。”

“确实，我不喜欢这种古典小说，只喜欢看看《斗破苍穹》《斗罗大陆》这些修真玄幻的小说。”

“哦。我倒是没有看过这类。”沈秋桐表示有点遗憾。

“不过咱们挺有缘分呀，又遇见了。你是哪个班的，居然会在一起上综合课。”

“我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2班的。你呢？”

“我是工商管理系，财务管理专业4班的。也到饭点了，不如一起去吃晚饭吧！”

“可以啊！”他们两并肩往前走着，他身上的衬衫被风吹着，偶尔扫到沈秋桐的手，让她心里痒痒的。

“还不知道的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只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叫叶景贤，敢问姑娘芳名。额，《红楼梦》里的人可是这么说话的？”

“怎会？你这话像是武侠小说里大侠说的。”他俩又乱说了一些有的没的，用完午饭，叶景贤送沈秋桐回宿舍，他们还加了微信好友。回到宿舍之后，他们都没有和对方发消息。一个忙着打游戏，另一个忙着看小说。打游戏的那个心不在焉连连被人杀，坑坏了队友。看小说的那个满脑子都是叶景贤吃饭的样子，嘴唇粘上菜汁亮晶晶的，看着很诱人，夹菜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嶙峋的，十分好看。她终于合上书，拿上手机，走出寝室，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吹风。站在这里能让她稍微平静下来一些，看看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残月孤悬。她也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的几周大课，沈秋桐也乖乖去上，上课时呆呆傻傻的看着叶景贤。越看心里越难平静。她在叶景贤身上看到了很多色彩，鲜艳的红唇，天青色的衬衫，洁白的T恤，漆黑的瞳孔，均匀的肤色偏白，无一不让她遐想。她想要染上这些颜色，想用手触碰，用嘴巴亲吻。

“你干嘛老看着我发呆啊？”叶景贤走到她面前问她。

“你很好看啊，像颗樱桃，我想吃。”

叶景贤略有些诧异，脸上升起红晕，嘴角泛开好看的弧度，这抹笑容让沈秋桐想到了一个坏主意。

“今天晚上，你有事吗？陪我出去走走行吗？”沈秋桐认真的问他。

叶景贤看着她灼灼的目光有些害怕，还是答应了。

肆    操场

“什么时候出去，都十点了啊？还是说明天去啊？”是叶景贤给沈秋桐发来的消息。

“就现在。出发吧，楼下见。穿厚点，晚上凉。”沈秋桐回复完，披上一件较厚的外套就离开了寝室。

他们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得聊天，沈秋桐带着叶景贤一路走出了学校，他们走的很慢，但一个小时下来，距离学校也已经很远了，可沈秋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往回走吗？再往前走就不能在寝室关门之前回去了。”叶景贤友好的建议。

“不想回去，我就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你有心事吗？感觉你好像很忧郁，心里像有化不开的寒冰。”叶景贤说着扯住沈秋桐的衣服，让她停下来。

“没有啊，我心里没有冰，反而有一团火。”沈秋桐停下脚步，看着叶景贤。叶景贤放开她的衣角，刚想把手拿回来却被沈秋桐捉住。

叶景贤感觉此刻她的手和第一次的冰冷不同反而滚烫的如火烧一般。

“你看我手热的。”沈秋桐似是想证明什么一般。说完又放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叶景贤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感受着手背上残留的余温。他的内心的火苗也慢慢燃了起来。就这样一路走着，到了凌晨一点多。身旁的景致又熟悉了起来，他们又回到了学校。两个人都有些累了，他们选择在学校操场中间坐着休息一会。他们面对面坐着。周围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远处有几盏路灯还亮着。可却更加衬得操场上越发黑暗。他们离的很近，不大能看清彼此的神情，只能看到眼睛里黑灼灼的光彩闪烁。操场上的塑料草很柔软，沈秋桐就躺了下来。叶景贤见她躺着很享受的样子，也就靠着她躺下了。他们胳膊挨着，好像大家都害怕有什么怪物会从黑暗里扑出来，所以想用这挨在一起的胳膊确认对方在自己身边。

沈秋桐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吵人，呼吸也有点急促。她感觉脑海里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各种色彩一滴一滴的掉落。她很享受此刻的感觉。

叶景贤也察觉出他们现在氛围不对，只感觉口干舌燥，他犹豫着想抓住沈秋桐的手。可提不起勇气。就在他暗自责怪自己的时候，身旁的人突然换了一个姿势，侧身躺在他身边，盯着他看。他不敢转头，只能呆看着夜空。急得手心出汗，心有鹿撞。

沈秋桐侧着身子，能把叶景贤看的更清楚。她看见叶景贤的脖子在黑暗中显得更白了。看的有些忍不住。伸出手，扼住叶景贤的咽喉。叶景贤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的咽了一下口水。沈秋桐感觉那喉结在掌中滑动。她已经疯魔了。顺势跪坐在他身旁，一手撑着地面，伏下身来，将叶景贤的耳垂含进口里。叶景贤只觉得身上汗毛倒竖，一股冷冽的香气扑鼻而来，自己的半边身体已经僵硬发麻。突然一个柔软的小蛇在他耳垂上舔触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栗。“呃……”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娇喘。

这一声呼喊瞬间将沈秋桐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有一瞬间的僵滞，然后猛的住了手，往另一侧躺下了。心里很不平静，一不留神间释放出的洪荒猛兽肯定将叶景贤吓死了。她心里后悔起自己的鲁莽来。害怕叶景贤就此起身离她远去。等了半天却不见那个人动。只闷闷的说了声：“对不起，我……我没忍住。”却许久得不到回应。

哪里是叶景贤不想回答，只是他还没有从刚刚的肢体接触里缓过神来，仍觉得那人的呼吸喷在颈项之间，最脆弱的地方被人扼住，心仿佛也被人舔舐了一下。他未经情事，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单纯的犹如小白兔。只是过了许久他才略微平静下来。他看沈秋桐别过面去，不再说话，他也就将身子侧向同一边，看着沈秋桐的后脑勺。

“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叶景贤支支吾吾半天才问出这句话。

“我……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听沈秋桐这么说，叶景贤突然感觉自己很没骨气，不像个男人，明明自己也想牵她的手，却一直在这犹犹豫豫。他鼓起勇气，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不成想沈秋桐见他许久不回答，突然一个转身，叶景贤的手就正好覆在了沈秋桐的脸上。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些液体，是她的眼泪吗？她怎么哭了？所以叶景贤没有抽回手，只将她的眼泪拭去。

“你怎么又哭了，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哭。”

“没……我是开心，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你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听他如此说，沈秋桐从面颊上拽过他的手，一下子带到胸前，覆盖在左边胸膛之上。叶景贤触摸到一团柔软。就感觉到手掌里传来的心脏搏动，是那么快而有力，频率和自己的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