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捡大观园的元凶(2)

作者: 只讀經典 | 来源:发表于2017-08-07 14:13 被阅读57次
抄捡大观园的元凶(2)
不疑

除第34回外,小说中涉及宝黛二人情根深种之情节极多。

第57回,午觉时分,宝玉到潇湘馆去看黛玉,回廊上看到紫鹃在做针黹。时值二月,料峭春寒,岁紧风残,因见紫鹃只穿了绫薄棉祅外套青缎夾背心,顿起怜爱之心,便伸手去试探。只听紫鹃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別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宝玉听得这般景況,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只瞅着竹子发呆,失魂落魄。雪雁经过看到,回房便与紫鹃说去。

紫鹃因知林黛玉心系宝玉,儿女之事却无人作主,到底宝玉属意何人也并不确凿,于是想了个试宝玉的法子,便扯谎说林黛玉明春最多不过秋天,便回姑苏林家去。

宝玉信以为真,霎时头顶上响了个焦雷,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待被来寻他的晴雯带回怡红园后,更是眼珠直直,口角津液直流,竟沒了知觉。李嬤嬤着力掐了两下人中,也不觉疼。

一句「可了不得了」吓坏了怡红院里的众丫头。得知之前与宝玉说话的是黛玉房里的紫鹃,袭人便到潇湘馆来质问,方知因紫鹃说林黛玉明年便回苏州去了,宝玉这就犯了傻气,直至紫鹃忙去与宝玉瞧见,才清醒过来。只命紫鹃守着他,一刻也不得离开。

此间,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打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也非罕事,并不疑到別事去。

然而,花开花謝,大观园究竟不是隔绝在水晶球里的永生花,时空又怎会一直停止于凝滯状态。

安排

抄捡大观园后,王夫人到贾母房中将「逐晴雯、升袭人」一事向老太太稟明。思及宝玉是个不听妻妾的,因此袭人身份未得公开。其后一段关于贾母眼中宝玉的文字着实有趣。贾母道——

……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跟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之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第78回)

作为百年仕宦大族人家的大家长,贾母年高德劭,经验之丰富,见识之广博,能力之超強,亦凤姐儿不可堪比。而在面对昭然于世的宝黛关係时,卻是不察,何以如斯?只「固執」地認为那是他二人打小兒一塊长大的情谊,從未有过半点疑心。这是读者的过分敏感,还是小说家的有心安排?

一连串事件的反思,不禁让人眉头深锁。

我曾无数次想过:若那日待宝玉向黛玉表白后,便向母亲表明心意,恳求婚配;若袭人将烦恼回明王夫人后,王夫人便立即着手将宝玉移至园外;若紫鹃情试痴宝玉,能引起众家长们的一点点省察;若薛姨妈果真为宝黛保了这媒;若贾母对面宠孙时,也如別事一样清明;若贾政不是长年宦游,对宝玉的监督能更吃紧些。或许贾宝玉早早便搬出大观园来了!

无味

而,故事还得继续——

秋爽斋里照结海棠社,咏海棠赋菊花;芦雪庵里即景联句依旧,仅只少了宝玉一人尔;薛宝琴的怀古十絕,依然矜持又激昂;互剖金兰语后,钗黛隔阂依然消弭;琉璃世界里,映雪红梅依然夭夭灼灼。慰痴顰薛姨妈的慈;除宿弊贾探春的敏;全大体薛宝钗的识;眠芍药史湘云的憨……一切的一切照常发生。

若干年后,或许傻丫头还会在老地方,误拾绣春囊;贾迎春仍是那个任人欺上头来,还念着《太上感应感》,聊以自慰的二木头;贾惜春还是那个孤僻的、誓与宁府永绝的廉介女。

只是大观园里,不会再有那个被王善保家的看着不惯的俏晴雯;沒有献谄,夜袭抄捡将只会回到最初计划中的明查暗访。尽管如此,大观园里的故事终究不会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少女们的青春王国,同样也将随着时岁渐长,划下句点。 只是,林黛玉此生将无法偿还三生石畔欠下的灌溉之恩,宝玉亦不能完成他在大观园温柔乡里的极致受享。所有冲突都将以倒帶的方式,回到最初的状态。

岁月静好,无损无声。

亘古不变的月落日出,紧锁着的院门內,怡红院內蔫萎的水鸟和满地无人清扫的落叶;院墙外,姊妹们每次从外经过时或许还会有些失落,所有冲突都将一一和解,云散,烟消。只是,不被宝玉或打扰或参与的少女们的日常生活,会不会显得单调;大观园里的故事,若沒了怡红院众婢的演出,会不会变得索然无味?

很难想象沒有宝玉和怡红院的故事,将如何收场?

或许在怡红院门上落锁后的一阵子,姑娘们会有短暂的怅然若失。很快,生活也将归于平静。

林黛玉和薛宝钗等将在《红楼梦》外,有着另外一种活法:若干年后,薛宝钗嫁作他人妇,林黛玉还有泪可流,只是,在她们凝视手指关节皮肤的皱起时,会轻嘆过往时光和岁月忧伤吗?沒有激烈冲突的情节,沒有震聋發聩的警醒,也就没有第一回里,小说家想为其昭传的闺秀们,生命中的起承转合。

情痴

优美和感伤,永远都是中国古代文人审美的两大主題,惟有小说家的笔端能将其独占。

我常想,或许主宰这一些发生的,本就不是故事里的某个角色,而是一只大手。这只手无时不在准备着,将一切可能燎原的火花,瞬间掐灭,以确保故事能在预先设计好的约束里,一一上演。小说家的高妙之处便在于,能将这看似无形的「道」,融浸到每一个无法理解的情节里,更赋予它们必然如此的合理化解释,并将其隨心伸展,不断放大,又在需要完结时,于止处,当其止。

所以,当我们将王夫人认作是抄捡大观园,导致女儿世界毀灭之元凶,进行削肉剔骨的鞭笞时,是不是更应该从另外角度,去领会《红楼梦》绝美而伤感的文字背后,红楼主人面对人散家亡卻无能为力的忏悔。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贾宝玉不会提前离开大观园,小说也只能照着原先的方式继续。也唯有如此,这蓄积以久的能量,才能在忽喇喇大厦将倾时,撞击出彻入四肢百骸的创痛与深悲,青春王国也将以最慘烈地方式走向彻底毀灭。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抒发小说家对于逝去女儿们的深悼之情,才能表达小说家之于贵族家庭之挽歌、尘世人生之挽歌、生命之美之挽歌三重主題的最终选择、定位和超越。这,何尝不是一种情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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