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作品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她记得就在这辆油漆剥落、生着铁锈的奔驰车旁。他扶着失魂落魄的她走向车子，副驾驶的车门敞开着，仿佛一直在等着她。

她坐在副驾驶上，呆呆看着前方的路。

“你想去哪？”他握紧方向盘，轻声问道。

“我要去那家没有机器人的自助餐店。”

“看来你是机器人抵抗一族了？”他说话的语调有点冰冷。

“如果我说我就是机器人，你信吗？”她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

他没有理会，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喜欢机器人，他们只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机械怪物”，她撇撇嘴，接着说，“生而为人，我很庆幸。”却发现他的视线停留在路边的一家书店。

两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走出了书店，车子慢悠悠地停下了，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像是在等着什么。

那两个学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敲了敲车窗，他放下车窗。

“大哥哥，你是机器人吗？”女生探进头问道。

他温和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男学生拉着女生，抱歉地笑了。

“你这样太不礼貌了”

“我赌赢了，他不是机器人哦”

“是又怎样呢？”

“我父母失业不都是这些机器人害的么。”

她看着男生和女生结伴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远。

“无聊的小学生啊，看来是作业不够多”，她撇着嘴说。

他转头看向她，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汽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外面开始飘起了细雨，雨刷左右晃动着不停地抹去雨水的痕迹。

一片生锈从车顶剥落下来，夹着雨天特有的湿气，车里顿时充满了锈铁和一丝血腥的味道。

她把头靠在椅背，听着打在车上的雨声，开始不自觉打起了瞌睡。

“叱……”车子紧急地刹住了。

她惊醒，怎么了。车子前面一个女生摔倒在地上，她赶紧打开车门，扶起她，原来是跑得太急没看路，险些被车撞了。看着这个行为冒冒失失的女孩，她有点想笑。女孩的伞被风刮到了路对面，伞骨和伞面被无情地拆了家，她想了想，转身拿起车里的雨伞，给了女生，“雨下的大，别跑太急”，她说出这句话后，心中忽然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女生接过她的伞，面露焦色，道了谢又急匆匆向前跑去。

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女孩的背影转向了街角。“快进车，都淋湿了”他的手摸着她的头，她回过神来，看见他的脸上全是雨水，眼睛里更是水雾弥漫一片。

回到车内，她和他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雨像砸金豆般嗒嗒地落下来，气氛莫名地压抑起来。

她有点喘不过气，于是打开车里的音乐，是班得瑞的迷雾森林。悠扬的乐声响起，她闭上眼，耳边似乎流淌着一条溪流。起初溪流缓缓而流，她还能看到水里的鱼儿从这个石缝游到另一个石缝，鱼儿摆动着尾巴越游越快，水流开始变得湍急起来，水越来越多，慢慢汇成了小河，河面越来越宽，水不断向着两岸漫去，她到处找着那只鱼儿，却什么也看不到，好不容易浮出了水面，她发现自己在一片汪洋大海上，只有海浪和风肆意地卷着她，她想，这个世界真孤独啊。她不喜欢这个世界，音乐戛然而止。

他关掉了音乐，把车停在了路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莫名发虚，用手反复摩擦着车窗。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砰砰”有人敲着车窗。他放下车窗，她转头看去，是两个初中生，一男一女，两人相互搀扶着，气喘吁吁。男生急切地说“求你们把她带走吧，没时间了。”她看见这个男生的衣袖破了一大块，脸上似乎有红色的血迹，男生的神情满是恐惧，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跟来。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打开了车门，女孩上了车。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她的头有点胀痛，听见他对后座的女学生说，“别害怕，到站了我们就放你下去。”

女生感激地看着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嘴唇发抖，从后视镜里看向女生，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奇怪，没看清这张脸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回过头，想看看这个女生的模样，却只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擦了擦眼睛，仍旧看不清楚女生的长相。

难道是我眼瞎了？不对，我看得见旁边坐着的他啊。为什么唯独看不见这个女生？

“你看得见她吗”她凑到他耳边偷偷问道。

他点了点头。

她有点害怕这个坐在后座的女生了，这女生出现后，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诡异异常，她在心里催促她赶紧下车。

汽车停下了，他说“你下车吧”，这个女生用手刮着窗玻璃，顿了顿，打开车门走了。

“祝你好运！”车子重新发动，她看着女孩的背影逐渐隐没在蒙蒙的雨雾里。

“一秒，两秒，三秒……”他像计时器般说着这些数字。

她的头快炸了，一只两只三只……黑色的蚂蚁在她的脑海里侵蚀着，她痛苦地抱起了头。

“十秒”汽车促地停下，她的头重重撞到车前座，抬起头看向前方。

前面围了好多人，她看见他下了车，她的脚不听使唤也走了出来。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她快步跟上，拨开了人群，却没有看到他。一股寒气从脚底慢慢渗透上来，她想走回去不料被推到了人群围绕的中心，猛地停了下来。

这是？她倒吸一口凉气。

地面上躺着的是刚刚向她们请求搭车的男学生，他的校服被撕开，脖子上露出缠绕的电线和金属制作的电池板，他的眼睛有一只还在发着微弱的亮光。

这是个机器人！她向后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是谁杀了这个机器人？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躺着的这个机器人。这时她又看见那个女生站在对面，她的脸白茫茫一片，像是被雾气蒸散了一样。

有警察来了，问对面的女生“你认识他吗？”

她听见这个女生颤抖的声音“不，我不认识这个机器人的”。

她摇摇头，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就快倒下时，不知谁从背后接住了自己。

她回头看，是他，他又出现了，他救了她。

他扶起她回到车里，仍旧是看着她不说话。

窗外的雨停了，她感觉自己的脸上湿湿的，用手摸了上去，竟然是泪水。

他拿起纸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叹息道，“能流泪，真好。”

“你是谁？”她颤声问道。

“你已经记起来了不是么”他的眼睛里闪闪的，似乎是泪光。

她像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撕开了他的衣领。一个熟悉的（编码）印入她的眼帘。0312！

你是机器人！不对，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是的，记忆的碎片重新拼合在一起。她选择性地把这段记忆遗忘，但是如今，它们鲜活地蹦出来，逼着她不得不直视。

多年前那个被街头枪杀的机器人就是他。

他拉着她飞快跑出巷口，拜托一辆车载了她，他自己又向前跑去，被追来的人枪杀，他替她顶了罪。他大脑里最后的芯片的记忆却是“不，我不认识这个机器人的。”

醒来时，他已经到了这副躯体上。

你还活着，她惊鄂地看着他，“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我也以为我死了，那次事件后，我的芯片被警察局回收修复，之后到了这个机械躯体上。”他说。

“我，”她沙哑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什么阻塞了她的东西正在溃散，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救赎，她鼓起勇气，上前抱住他。

“你还讨厌机器人吗”他问道。

“不”，她万分痛悔地说。

汽车仍在行驶，她又看到那个女生在路边走着，对她灿烂地笑着。

这次，她看清了女生的脸。

那是她自己。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她看着他傻笑着，笑着笑着她哭了。

她看到他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弱，那束刚在她的心上燃烧起来的火把，很快就要燃尽最后一根火苗，“所以，你是来和我告别的？”

他望着她说，“我将要去的地方是机器人报废工厂，现在我可以安心走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怎么会这样？她不想失去他。

“看来改变一个人的成见需要1513次”，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温暖有力，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要永远循环了。”

车窗外的风景在极速地变换，一个路牌接着一个路牌，她第一次不想这个车停下来，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多好……

（后记）他取出了0312号的情感芯片，反复抚摸着，这具第一台真正有感情的人格机器人。只是，马上就要拿去国家安全局销毁了。人类的世界还不允许人格机器人的存在。

这么完美的作品，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