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要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可惜,往往到最后你会发现,被骗了的,也只有自己。
李美芹的名片上印着李沁。
她讨厌父母给的这个土气名字。
更讨厌父母给的臃肿身材。
她家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起就多是胖子,全家老小少见苗条的人。
她从小就胖,那时大家都夸她可爱。
她现在依然很胖,160的身高,居然有190多斤,谁还会再说她可爱?
除了C君就再没有了。
但C君称赞的其实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大学同学丁丁。
丁丁是个标准美女,白瘦美,喜欢自拍并贴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每一张李沁都存了下来,每一张都是她理想中自己的样子。
也是C君以为并爱慕的她的样子。
她文笔不错,本职工作却是出纳,用不着好文笔,所以闲暇时间几乎都泡在论坛和各种社交媒体上码字。
她只码字,偶尔配一两张网上找来的唯美图片,从来不发任何照片。
她讨厌自己的样子,也讨厌自己的生活。
她和C君就是这样认识的,他先爱上了她的文字,后爱上了她传来的丁丁的样子,在他心目中她实在是太完美了,令他望尘莫及。
C君的文笔也非常好,所以虽然她在论坛和社交媒体上的粉丝很多,却只给他一个人传过照片。
丁丁的照片。
也只给过他真实的手机号码。
因为他看了照片之后,立刻坦白说他鼓不起勇气约她出来见面,因为他实在是太平凡了。
她说,好的,那就等你觉得自己不再平凡的时候,我们再见面吧,不急。
她没有为了这个缥缈的约定而再一次减肥。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减过多少次肥,她尝试过几乎所有方法,无一奏效,她早就放弃了。
她在淘宝上找到一家大码女装店,常年在那里买衣服,却从不肯加入店主建的QQ群,她不需要陌生胖子间的彼此安慰。
她情愿做个孤独的胖子。
孤独她早就习惯了,只是偶尔会有些寂寞难耐。这样的时候她就找C君聊天,不定期地传一两张丁丁的新照片过去,享受一下他动听的夸奖。
他依然说不敢和她见面,让她十分宽慰。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她从来没想过真正得到C君,也真的不想失去他。
但这一天还是来到了。
她其实早就有些隐约的担心,但一直安慰自己说不会的,不会那么巧的,C君和丁丁远在南北两个相隔几千里的城市,彼此的人际圈也没有交集,理论上C君和丁丁都永远不会发现李沁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巧。
C君某一天心情低落,忍不住将丁丁的照片发给自己多年不见的远方老同学,感慨说这么美丽而有才的女子,依然单身的自己却自卑得不敢去见她一面。
老同学说,哎呀,这似乎是我关系单位的一个半熟人嘛,可是我记得人家结婚了,嫁得不错,如今孩子都两岁了呢。
C君不信,百般辩解。
老同学的确和丁丁并不熟,工作上打过几回交道,第二天半信半疑地跑了一趟,才证实了的确是她。
C君愤怒了。
他的确如自己所说,是个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文学青年,毕业后找了份不咸不淡的工作,干了半年就辞职了,一心专注纯文学写作,安于清贫和孤独,全力以赴一部长篇小说,偶尔上论坛和社交媒体写写随笔,全为抒发郁闷的心怀。他曾经的梦想是等小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再在扉页上将他的心献给她——现在,这颗心却已粉碎了一地。
他开始了对她全方位的质问,在她曾经留下文字的所有地方,都充斥着他的咆哮。
当然,他质问的是她为何不安享富足美满的人生,却来寻他这个穷书生的开心?
她慌了神,注销了所有帐号,删光了所有文字,甚至连网都不敢再上。
但世界只清静了两天。
第三天,她接到了丁丁的电话。
C君在论坛上贴出了丁丁的照片,还写出了她所在的工作单位,却留下了李沁的手机号码。
丁丁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她们在大学里的关系不算融洽,虽然同住一间宿舍,大家对自卑的胖子多少都有些淡淡的,从不约她一起去逛街,她们讨论各自的男友时她也会知趣地躲开,毕业后各奔前程,基本都靠社交媒体维持互动,她一般只有看的份儿,偶尔留个言,夸奖下老同学的丈夫、孩子或者宠物,也不是每次都能得到对方的回复。
她一直等丁丁骂累了,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丁丁说,对不起有用吗?
她说,我可以跟C君解释。
丁丁说,谁在乎他!你能跟我老公解释吗?
她说,可以,我可以!
丁丁说,可以个屁!他要跟我离婚!
半年后,丁丁真的离婚了,她来到了李沁所在的城市,约她出来吃饭。
她吓坏了,又不敢不来,思量再三,她照了照镜子,苦笑了一下。
半年来她一难过就大吃一顿,体重已飙升到近230斤,这个样子就算再泼一杯硫酸,又能再坏得到哪里去?
她鼓起勇气去赴丁丁的约,却发现丁丁没有出现。
她居然有点失望,正要踯躅离开,忽然有人叫李美芹的名字。
大学里她用的是本名。
她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胖子。
丁丁身高168,原本不到100斤,现在看起来却至少有180斤,虽然脸庞还是白皙美丽的,也是个白皙美丽的胖子了。
丁丁说,其实他早就想跟她离婚了,他当初爱上的是她的美貌,后来却发现他更需要的是另一个政治上能给予他依靠和帮助的女人,但丁丁没有半分错处,他考虑到形象也不能轻易离婚,正在那个女人等得已不耐烦的时候,C君公布的信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他说他决不能容忍妻子的背叛,而且这十分有损他的政治形象,必须离婚,孩子必须给他,没有商量的余地。
丁丁和他周旋的半年里心力交瘁,唯一的安慰就是吃,她本就嗜甜如命,过去不敢吃,现在无所谓了,冰激凌一桶一桶地吞下去,蛋糕整个整个地吞下去,甚至学着美国电影上的样子,把奶油整罐整罐地挤到嘴里,好痛快。
直到有一天丁丁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个胖子。
她对着镜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丁丁说,我现在不恨你了,不是因为我胖了就能理解你,不,我依然不理解,但我想明白了,不是你的事,他也会找到别的借口,只是早晚的问题,早比晚好,我真的想明白了。
李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拨弄着盘子里的菜,忽然一口也不想吃了。
这顿双方都几乎没有举箸的饭,让她的食欲直线低落了下去。
她什么也不想吃,除了芹菜,无论生的还是熟的,她都能美美地吃下去好几根或一大盘。
她瘦了。
体重在三个月后直落到史无前例的120斤,虽然还是略胖,但已经算个正常女人了。
丁丁却一斤也没减。
李沁还是天天在社交媒体上关注着她,看她骄傲地做着美丽的胖子,依然有男人追求她,她晒出了玫瑰、包包甚至钻戒,但她说她还没想好,正犹豫要不要再胖个十斤,看看这钻戒会不会被收回去呢?
她的每一张照片,李沁还是会认真地存下来。
她也下定了决心,下一次印名片的时候,把名字改回李美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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