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明崇祯末年,匪象纵横,百姓民不聊生。为了讨口饭吃,村子里的人不得不把土地上出产的草药、茶叶一一收集,交予最精明健壮的四个男人,让他们带到城里去,交换些粮油布帛回来。一路上也还顺利,并没有遇到剪径的强人。可马不停蹄地走到傍晚,天渐渐暗了下来时,离城也还有三、四十里。最年长的男人便建议,先找个地方落落脚,等明天一早,天刚亮时再赶路。毕竟,从早上出发到现在,四个都没有歇过脚,已经露出疲态,都希冀能坐下来,喝一口热茶,吃上家人给烙得硬硬的面饼。
但路上并没有见到旅店,连简陋的驿栈都没有。正快要绝望之际,他们之中,最强壮的那一个,看到不远处山脚下有一座小庙。走近去看,才发现庙破旧不堪,里面没有和尚。大门上高挂的牌匾挂着蛛丝,象蒙了一层轻薄的纱。庙里到处都是这种纱状飘动的蛛网,供桌上落了厚厚的灰,蒲团残破得只剩了一大半,另一小半大概是被老鼠咬过,地上都是被啮咬的碎屑。祭坛上有座观音像倒是白得耀眼,似乎是有人刚过来擦拭过,低眉垂眼地,笑得十分慈祥。
他们本来忐忑不安的心,见到观音的面容时便安宁了。四个人跪在观音前的地上,齐齐拜了三拜,心里暗自祈祷平安,而观音似乎也应许了他们的要求,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指尖垂下的杨柳枝仿佛还轻轻摆动了一下。四个人依墙而坐,趁着落日射进来的最后一缕光线,大口大口地咀嚼面饼,从壶里啜吸稍有余温的水。最年轻的那个还是个孩子,不到十八岁,吃饱后还觉得不满足,从口袋里掏出几片茶叶,扔嘴里含着,象含着一颗糖一样。茶的苦涩青香充溢着他的口腔,慢慢滑入喉去。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快乐之一。
在他们阖眼欲睡的当儿,牌匾处的阴影愈加浓黑起来。庙里固然黑,但缺了门和窗,空空地裸露着门洞和窗洞,月光便照了进来,泻在供桌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象雪一样白。这一片月光在庙里反射来折射去,把黑暗驱散了不少。但唯独牌匾处是无法反射到的地方,那儿的阴影随着夜深,非但浓黑了,而且还好象烧开了的水一样沸腾起来,汩汩地冒着小泡。阴影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扩散、浸染、吞噬,横梁、墙、柱子一点点地变得漆黑,阴影四处流淌。因为太过疲劳,男人们很快睡着了,鼾声如雷,中间夹杂着不知道是老鼠还是蝙蝠的唧唧的尖叫。
也许是嚼了茶叶,最年轻的男人睡得很浅,一个寒颤突然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黑色的阴影象黑色的油漆一样挂满了四面墙壁,眼见着就要流到他们身上。他本能地从墙角爬了出来。黑色一接触到那三个汉子,瞬间就如收紧的网一样,“咻”地全部覆盖了过来。三个汉子顿时变成了三个黑色的人形物体,鼾声消失了,庙里寂静得象死一样。黑色隆起的人形阴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了指头大的一小块圆形凸起,蜗牛一样地朝牌匾爬去。
最年轻的男人伏在观音像前那块雪白的月光地上,蜷缩着身子,颤抖着,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什么也不敢看。他屏着呼息,等待着死亡覆盖到他的身上。
天亮了,庙里走出一个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的男人,他空着手,失魂落魄地走上了回家的路。他的身后,山脚下的那座小庙在日光的照射下渐渐消溶,象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图片发自网络塔楼的晚上
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塔楼原本位于市区中心,全部由木制成,隼木堆搭,不费一钉。曾被战火焚毁过,也被文革破坏过,后来做为历史遗迹重建,表面上看粲然一新,眼睛尖的,会在某条梁柱上发现火焚的焦黑色。虽在闹市区,塔楼却是个清静的地方,周围也没植什么树,但一进去,汽车声、叫卖声等等市声都忽儿远去了,非常的安静,也阴凉。最炎热的七八月天,汗流浃背踱进去,也感觉到冷意森森。所以有人说,这儿的阴气重。即使是免费参观的古迹,上去观览的人也少。最爱觅僻静地避人耳目以亲近的情侣,上得塔楼后,没多久就会匆匆下来。有一对情侣和人说,塔楼是个好地方,可太静了,从楼顶往下看,一派人间世俗十里红尘,象画一样在眼睛展开,但啥也听不见,象和尘世隔了堵墙,让人心里忐忑不安。
市区南扩,繁华地带也移到那边了。塔楼所在的地方变成了老城区,被边缘化,人大多也搬走了,附近的楼房显出老旧颓唐的模样。有一片准备开发房地产,楼房推倒了,却不知何故又停工,两三年了,断垣残壁都长出了比人还高的野草。晚上经过这里,黑乎乎的,就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惨白的月光底下,黑洞洞的破窗门象是骷髅的眼睛,风一吹,野草左右摇摆,还真有些瘆人,象是里面住着些孤魂野鬼。塔楼,就更没有人上去了。它新油的漆也慢慢褪色,东掉一块西掉一块,同着这破楼房一起,露出末日的景象。
偶尔还是会有人过,毕竟老城区还住着恋旧的人,或是暂时没有能力搬走的人。但每个经过塔楼处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加快步子,象是受了什么恐怖的事物的驱赶。真要问他为什么,他多半说不出原因,只好解释为自己的胆小。
每到黄昏,太阳刚刚消失在大山后头,塔楼就变黑了。其实这时还有天光,无需借助路灯,仍能看到很远的景象。离路灯亮起来,也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但塔楼却黑漆漆的,甚至开始模糊了。月亮升起来时,黑色的塔楼象淌下了一滴最黑最黑的墨汁,那墨汁淌到塔楼的门洞里,幻化成了一个人形。人形走了出来,走到月光里,原来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女人在路灯下徘徊,象是在寻找什么。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走了过来,加快了脚步,女人迎上去:“请问三羊巷二号在哪里?”男子吃了一惊,一阵冷风吹过来,酒意消了大半。他说:“三羊巷?不早没了?开发房地产,整条巷子、那整片地方都没了。”女人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眉目,但听声音却知道这是个非常温婉柔媚的女人。“要找你也要白天来找,晚上找什么?”男子好心劝她:“快回家吧。”女人摇了摇头:“我找不到家了,我家就在三羊巷二号。姓陈的,你认识吗?”
“我不认识,那条巷子那么多人家,我也不住在那儿,”男子有点急了,脚步更快地往前走,很快就把女人甩在了身后。走了一段路后,他又不忍心,回头望,见那女人还在那条路上徘徊。那女人一直在徘徊,之后却再没有人经过。她明显绝望了,慢慢地踱回门洞里,黑色的身影消失了。塔楼象是浸在了墨汁里,墨汁一层层漫上去,漫上去,直到涂上塔尖。它象个黑色剪纸,衬着白色的月亮,定格成了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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