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处处师

我几乎没有“家庭”的概念──家庭的秩序、宁静、温暖，是我五岁多离开外公外婆以后，就永远睽隔的……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安全、宁静、丰富的世界──书，在阅读小说的快乐里，我成为自己的国王。初二的时候，我成绩中上，没有写作业的习惯。如果老师催逼，我就嗫嚅，“忘了”。是不是像极了中学时代的张爱玲？若干年后，我读到她的回忆，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所有被父母忽略虐待的孩子，都是一个死德行，统一经由缺爱流水线生产。

那一天，午睡后去学校，残余的一丝困意并不能阻挡我一边走路一边读《儿童文学》的热情和迫切，忽然晴天一声霹雳：“看小说看小说，一天到晚看小说，你还会么子？”长年累月被父亲詈骂和毒打的我，听到这种怀着不满和愤怒的语调，尤其是本来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立刻吓得一哆嗦，几乎一激灵蹦上云霄。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我才看清楚这个人是我初中的何老师。

她大概三十多岁，颀长瘦削，利索时髦，有着非常锐利的眼神。那次叱责给我刺激很大，几乎等同于“你这个废物，看小说之外你会个啥？准备去讨饭？”知耻而后勇，我奋起直追，变得用功起来。何老师简直不敢相信──很快，我几乎每次英语考试都是第一。有一天，她刚教完情态动词的用法，就在黑板上出了很多题，特意叫我去做。初学者容易混淆这些知识点，可我一个错误都没有。何老师高兴极了，并不吝啬她的赞美。

我相当懵懂和晚熟，当时我觉得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用行动推翻何老师对于我的彻底否定。报复之后何老师自己会如何想，如何反应？我是不会有想法的，这事就了啦！我有一个自得其乐的阅读世界，我比拥有宝藏的阿里巴巴更快乐、自由。“有钱，任性！”谁说的？穷也一样！

因为太迷恋文学，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彻底放弃了本科的经济专业，考上了比较文学的硕士。对文字我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不管是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还是下笔千言的汪洋恣肆，都让我在这个领域拥有足够的自信，不过，文艺理论研究是很不一样的，尤其是巴赫金研究。

我的导师凌建侯先生现在已经是北大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巴赫金的专家，国内这方面数一数二的学者。他是一个性情气质和我截然不同的人，他不是什么文艺青年出身的文学研究者，而是地道的理工逻辑大神，在思维气质上，完全是这样的，对，没错！尽管凌老师是北大俄语系科班出身，十八年前，他做完博士后研究，留在北大外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我是他的第一个硕士弟子。

我本科的学习时间可能几乎全部贡献给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译著了，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热状态的时候，我一天能够读完整部《卡拉马佐夫兄弟》，经常有人因为我的阅读速度感到极度震惊。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拯救当年我拜入师门之后的挫败感。我那么清晰地记得，一个夏日的中午，我读着中文译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两页，我看了两个多小时，就好像我不认识中文一样，真的看不懂呀！这都是神马鬼？！我几乎抑郁了！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和绝望之中。不是译本的问题，是我当时没有实现从文学欣赏、文学创作到抽象哲学思维的转换。

凌老师对学生非常严格，也愿意耐心指点，诲人不倦，再加上我严重受挫，深度怀疑自己智商的灰孙子心理，于是我脱胎换骨，还算踏实地度过了在燕园攻读硕士的三年，没有继续在文学创作者的道路上信马由缰，而是转换了角色，成为一个稍微入门的学者。毕业论文完稿的时候，治学严谨，不怒自威的凌老师笑着建议我再改改，争取得个“优秀”论文，“不不不，打死我也不干。”我在心里说，当然不敢完全表露这意思，只是轻轻摇头。

硕士时代，我最迷恋的作家之一是歌德，他说过类似的话：在成长的过程中，人应当努力去学习、体验和自己天性格格不入的氛围或者环境，既包括学习某种知识技能，也包括和完全不一样的人交流沟通，建立友谊。那些话镌刻在我的灵魂里，铮铮有回响，下意识地，我把它们作为我的行动指南。

告别学生时代之后，我又开始主动学习一些新的，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比如跳舞。在这个机缘里，我观察和洞见了一个自己从前完全陌生的世界，也从那些精彩的，技高一筹的职业教练那里发现了似曾相识的敬业精神。她们热爱舞蹈，只要音乐响起来，就好像忽然化身舞精，焕发出特别动人的光彩和感染力。我不仅学会了舞蹈的技能，而且熏染到某种光彩熠熠的灵性和魅力。

从跳舞开始，我逐渐养成热爱运动的习惯，也许是这个原因，从前那种耽溺抽象思考，几乎浑浑噩噩的状态也改变了。而全职妈妈以及写诗生涯，也让我逐渐获得和很多人打交道的机会，从现实的、真实的、具体的情境和世界里认识、把握、操练、实践，与在学校和书本上得来的经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这个意义上，这些人，既有朋友，也包括不喜欢和反对我的人，都是我的老师吧？

老师甚至也包括大自然，今年夏天，我在河里自学了仰泳和自由泳，这可以视作学习“水之道”，它教我应该如何熟谙水性，顺势婉转，感受它的温柔、力量、律动甚至反复无常的乖戾暴虐。出师之后，我就可以愉快地和它一起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