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间万物,不过时间的怜悯。曲终人散,凌乱的舞台,只留声音的碎片。
二、
余人跪在席上,脱下长袍戏服,小心叠好,放于木色柜中。
绣着红色木槿的白色棉布浸湿在木盆中,宛如一簇赤火在清水中点燃、怒放。
“你是戏子,天生下贱。”
“你就是个备胎,可有可无。”
“你以为你是谁?只不过是个蝼蚁。”
谩骂如噬人的蛇,将余人愈缠愈紧,沉闷的呼吸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越发清晰。
余人从木盆中捞起木槿白布,靠近抹着重彩的脸庞,紧紧覆上。
不知是余人的泪水,还是布上浸润的水珠,一滴一滴从余人的双手沿手臂流下,“啪嗒,啪嗒”,滴落的声音,穿破了沉闷的空气,旧木板上的水印慢开来,犹如一朵怒放的红花。
三、
车水马龙的街道飘卷着喧嚣与厌倦。颓废的夕阳,将天空浸染成一片血红。
从戏班出来时,夜晚的墨色已经覆盖了世间的一切。昏暗的灯光下,灰絮尘埃飘忽不定,犹如没有归处的游者。
余人站在路边,多年关于站姿唱戏舞姿的训练,已渗透入她的骨髓,成为习惯。
她婷婷地站在夜色灯光中,愣了好久,戏子有错吗?就应该被嘲笑吗?余人不禁抬起手摸了摸,刻意被长发遮住的左脸颊,恍惚了神色。
四、
“可怜的孩子。”
“可惜了这漂亮的脸蛋。”
“是呀,这胎记长哪里不好?偏要长脸上,啧啧,真丑。”
“幸好我没有胎记,要不然怎么活呀?”
门窗紧闭,余人的母亲张丽盯着小时的余人,半晌没有说话。
大半边脸上的胎记越看越刺眼。
“我怎么…怎么就生了你这个…”
张丽没有说完,便转身走了。
破旧的小屋里,只留下余人一个人。破损的廉价窗帘,遮不住刺眼的光,满目苍痍的光照进屋内,留下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余人永远不会忘记张丽离开始失望,嫌弃的眼神。
母亲走了,父亲将她卖进了戏班。
“女孩子留着有什么用?”
这是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余人,余人,本就是——多余的人。
五、
余人缓缓放下靠着左脸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一直遮着胎记的长发绕到耳后。
这个动作持续了很久,从路人经过到车流匿迹,从夜色降临到夜水如墨,从小时候的被抛弃,到如今的自己……
六、
又是一场浓妆艳抹,又一次地,戏子余人粉墨登场。
这时的余人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也听不见台下的窃窃私语,她身上的气彻底沉了下来,没有自卑,没有忐忑,也没有欲求。
双眸一抬,淡漠的,只是观照内心。
从上一折戏到《文昭关》,伍子胥父兄皆为楚平王所斩,他逃往吴国,却在昭关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隐士东皋公藏于家内后花园中。
《文昭关》说的便是伍子胥一连数日无计可施,一夜之间急白须发的故事。
余人穿上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绣龙马褂,头戴武生巾,腰悬一把宝剑。这一身行头黑白两色,极是沉都素净。
余人把眉毛和眼周瞄得更深,更锐利了一些,用网勒带将眉毛吊得更高,越发显得器宇轩昂,神气十足。
她缓缓挂上黑三髯,仿佛一种隆重的仪式。带上长须后,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化了——身材挺拔修长,阔步转手威武有势。那一副扮相,俊秀极致,清冷至极,风骨隽永,方正谨言,着实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
上场之前她想起,《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一句话:“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她以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战,又何尝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七、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场中一帐,一桌,二椅。
余人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嗓子。
她衣无水袖,只有两枚马蹄袖,并不适合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并无太多做工。
二黄慢板,每一个字都拖的奇长无比,一拖三折,凄青孤啼,盘旋回转。
在刚被父亲卖进戏班的那些日日夜夜,被抛弃在一片陌生的环境,她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看不清前路,难道不是陷于这般的绝望?
那夜在木屋内捂着木槿棉布,压抑地哭泣,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忧闷无助?
只是如今她终于鼓起勇气,撩开遮住胎记的长发,学会了千情万绪,蓄于心中。
如水坝提一闸口,从那字句音韵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隐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苍白,泣诉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怜。
她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唱的是郁结;
她唱“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绝望。
八、
每一层情感如洋葱一般剥开,都是她过去人生的伤痕,却也是让她今日唱出这些声腔的一推之力。
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还有歌喉。
忽的一声鬼腔,声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鹤唳猿啼。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余韵声中,她手捧雪白长髯,双手剧烈抖动地张开来,忽地眉一竖,眼一瞪,又是一个鬼腔。
那双眼瞪圆了,黑色眼眶中双瞳若点漆,眸中陡然绽放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浑身一震。
而那目光稍纵即逝,到了下一个唱腔,一双眼却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场下一片安静,仿佛这世间只留下余人的歌唱。
二黄原板的节奏陡然加快——
“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点落下,台下仍是一片寂静。几秒过后,观众全堂站起,雷动的掌声如潮水般猛烈的爆发出来。
九、
余人用木槿棉布擦去彩妆,那白色布上的木槿开的正艳,余人脸上的胎记也如这一朵红色的木槿,肆情绽放。
她知道她的生命也会散发出浓郁的花香。
她束起了长发,再也没放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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