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15年9月15日 晴
早上六点，手机响了。
差不多凌晨两点才睡下，六点就被吵醒。一肚子的起床气没处发。
但是，我在看到来电号码的一刻就彻底清醒了。
“你好，王律师。”我在床上坐直了身子，绷紧了神经。
“胡晓，今天有个客户要去事务所咨询，我还在悉尼。你先接待一下，你叫他吴总就行了。”大概是国际长途的原因，声音不太清晰，我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朵上。
我正准备再问详细些，电话却断了。嘟嘟的忙音象是我大脑深处的回声：茫然而无助！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时间？一概不知。我盯着墙角出了会儿神，发现这事儿想了也没用，干脆放下电话，又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刚躺下，短信进来了。
打开一看，是范林澜发的，“胡晓，如果昨晚我的问题困扰了你，请不用考虑如何回答；如果没有困扰到你，不知你能在何时给我答案。”
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感情方面，是极为迟钝的！难怪我的室友们会那样调侃我，而我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唉了口气：困扰倒说不上，但答案现在也给不了！我从来都缺乏感情教育，从理论到实践，都缺乏！
母亲去世时，我还不到八岁。半年后，父亲另娶。我和姐姐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姐姐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一向很少关心我们学习的父亲，有一天，亲自跑到学校，找到姐姐的班主任，让他劝说姐姐报考中专。
姐姐的班主任大为不解：以姐姐的成绩考上当地的重点高中不成问题，况且母亲去世前，每次去参加姐姐的家长座谈会，都态度坚决地表示：一定要让姐姐读大学！
父亲对班主任的疑问不置可否，支支吾吾地跟老师谈了一个多小时，大意是：家中困难，供不起姐姐读高中，上大学！
姐姐得知后，从学校一路哭着，跑到十多里外的舅舅家，希望舅舅帮忙劝说父亲。一向泼辣的舅妈抱着姐姐一个劲地叹气，“胡晚啊，不是舅舅、舅妈不帮你，实在是你爸，……，唉……。”
舅舅气得满脸通红，要去找父亲算账，被舅妈拉住，“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小妹和两个孩子身上了，怎么还可能让孩子念高中读大学？你去找他，等你一走，受委屈还不是两个孩子吗？”
直到那一天，我和姐姐才知道：父亲和他另娶的那个女人，早在我出生前就认识了。两人还有一个儿子，比我小半岁！
母亲生前与父亲感情淡漠，我从来没有父母同时在家的记忆。我们家，好象永远只有母亲、姐姐和我，父亲更象是一个只存在于母亲口中的概念，“你爸爸上班去了”、“你爸爸今晚值班”、“你爸爸单位安排他出差两个月”、“你爸爸去工地了，要呆半年左右。”。总之，有关父亲的一切似乎都是由母亲告诉我们的。直到母亲去世，父亲才开始频繁出现在原来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房子里，并且很快又带来了另一个女人和他们的儿子。
姐姐最终还是报考了护士专业的中专。并且在找到工作后一个月，迅速为我办好转学手续，把我接到她身边。自那以后，我和姐姐就再没回过原来那个家。就连清明节回乡扫墓，也是住在火火家里。
童年时，因为母亲性情冷淡，不能撒娇；少年时，因为寄人篱下，不敢叛逆；青年后，因为学业生计，不识自由。我缩在被窝里，看着一点点发亮的窗户玻璃，自嘲地想：喜欢上我这样一个人，范林澜可真是没眼光啊！
出人意料的是，我刚迈出电梯，前台就告诉我：王律师的那个客户已经来了，正在会议室等我！
我根本没有单独接待客户的经验，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一进会议室的门，我就认出来了：王律师说的这个吴总，就是上次我在他办公室门口遇到的那个半秃顶男人。他手里正夹着一支雪茄，整个会议室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令人窒息！
他瞟了我一眼，吸了一口雪茄，从包里拿出几张纸递给我，“王律师让我来找你”，没有称呼，没有寒暄，他倒是很直接地切入正题，以一种命令的口吻继续说道，“这份协议我马上就要签。”
我心里紧张，生怕他看出自己的怯场，也无暇理会他的无礼，赶紧地接过那几张纸：这是一份租房协议！
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位吴总是城中村里的拆迁户，随着房地产市场的持续升温，K市也迎来了城市开发的黄金时期。原本隐藏在城市中的城中村被一个接一个地拆迁，村民们的腰包也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声，迅速变得鼓鼓囊囊。这位吴总便是其中的一位！
我翻看着协议，心里十分的不解：这位吴总将自己名下一栋四层小楼，租给一个叫吴建国的人开设旅馆，时间为十年。但据说那栋楼所在的区域已经在城市的规划红线内，很快就会面临拆迁。
“吴总，协议中的那栋楼是不是很快就要拆迁了？”
“是啊”，一个白色的烟圈正在缓缓上升，他很惬意地欣赏着那个烟圈。
“一旦拆迁，协议就不能履行了呀！”我觉得自己已经被那浓烈的雪茄味道，醺得头晕眼花了。
“我要的就是协议不能履行！”他收回目光，略带讽刺地看了我一眼，“别的你都不用管，你只要看看能不能保证拆迁补偿款，最后全部归我就行了。”
我翻到协议的最后一页，发现协议里居然已经很有预见性地明确约定了拆迁补偿款的归属：全部归房东所有，租房人因为房层装修等所受的损失，由租房人自行与开发商谈判。
我有些睈目结舌：“这样的约定，租房人能同意吗？”
吴总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他今天穿了件颜色柔美的粉紫色T恤，搭配着他那半秃的头发和粗硕的项链，十分地滑稽。
“租房的是我弟弟，你明白了吗？”雪茄用力地在烟灰缸上掸了一下，烟灰快速掉进了烟灰缸，没有一点漏出来。掸烟灰的人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得意地又吸了一口。
我弄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我明白：再不打发他走，我整个人都要变成烟醺味儿的肉干了！于是，快速地圈出了协议里的几处错别字，调整了协议条款的顺序。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上了电梯！
迎面走来的余律师奇怪地看着站在消防通道口，不停地扇动着裙子下摆的我，“胡晓，你这是在干嘛呢？”
我支吾着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余律师好笑地看看我，“你给他改协议了？”
“啊？就改了几个错别字儿。”我有些心虚，毕竟是王律师的客户，事儿做错了，可怎么收场？
“以后一个字儿都别给他改，”余律师一边说着一边皱眉，“你身上怎么一股雪茄味儿啊？”
“刚才那客户一直在抽雪茄，”我无奈地看看余律师皱着的眉头。
“他其实不算是王律师的客户，他的哥哥是王律师的客户。”余律师从包里拿出一小瓶香水递给我，“他有什么事儿总是找王律师，又不付律师费，我们都很烦他的。”
我把协议的内容告诉了余律师，“签这种协议的目的是什么呢？”
余律师笑了笑，“这些人是钻拆迁补偿方案的空子：拆迁补偿对商业用途和非商业用途的房屋，补偿标准不一样。有了这份协议，他就可以要求开发商按商业用途房屋的标准，对他进行补偿。”
我呆了一下，“这样啊，……”，这样的话，我算不算是帮了心机叵测的人？
余律师没有听到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自顾自地往前走了。我站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唉，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笨，但连二接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终于成功地动摇了我的这点自信：也许我就是个笨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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