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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华六七那天,蒲塘里破了一次戒,和尚们来放了焰口。乖乖,差不多都快有七年了,蒲塘里没有人敢放焰口。现在周家放了。
本来,周校长与苏先生是文化人,不信这一套,也不讲究这些。可是,大队副支书姜德泓帮周家请了和尚来做佛事,说是金学民的意思。这焰口就得放了。而且,苏先生也坚持要放焰口。她怕建华到了那边吃不饱肚子。
蒲塘里这么大的佛事以前都是做的,现在不做了。现在不做的原因是毛主席不让做,说这些都是牛鬼蛇神,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开始,蒲塘里人想不通,你怎么打得倒他们呢?所以,有些时候,庄上哪家小鬼头昏脑热,赤脚医生看不好,老头老太们说,要请神了。于是,一个水碗里三只筷子,一边浇水一边嘴里喊着这小家伙上人的名字,在哪一个上人的喊声中,筷子站住了,就是哪家上人的阴魂来家里看细鬼儿了。于是,黄纸几张一烧,细鬼儿又活蹦乱跳了。后来,连卢素素和苏先生也都会做这样的法术了。一到清明节、七月十五、腊月二十八,蒲塘里人一定要烧纸。家家都烧。连金学民家也关着门躲在家里烧。革命是要革的,但祖宗也是要敬的。这清明节、七月半和腊月二十八,都是为不在世的上人设的节刻,能不烧纸、敬香?
和尚就是本村的,叫佛如。原来在蒲塘里的前庙里做着住持。蒲塘里原来有两个庙。一个前庙,一个后庙。也难怪蒲塘里人托大,这一个庄子,单是庙就有两座,那还了得?四围庄子有哪一家有这气派?前庙的广场后庙的旗,到现在都是蒲塘里人夸耀于人的事。后庙倒了后,旗杆当然也倒了。可是前庙倒了,前庙门广场没有少。你从水廓庄那条河里回来,一进庄子,就是这个广场。广场真大,河边还有几十丈长的河滩,长满了杨树。蒲塘里的社员大会,放电影,赶庙会,再往前些年,批斗地富反坏右,也一般都是在这里。除了年关的搭台子唱大戏是在碾米厂里,其他差不多的事,都放在这里搞了。你说日鬼吧,庙没了,庙会倒年年还有。一到赶庙会的日子,蒲塘里像过节,家家来亲到友,就是为了来赶这个庙会。来赶庙会的人,其实也不都是来买东西的,有的纯是为了来玩玩看看的。
佛如原来有一帮徒弟,破四旧那阵,全都散了。只有一个小和尚,法名叫果成,还了俗,还住在了蒲塘里。还俗后的果成,改姓了夏,随大队会计夏宝臣这一辈人排了名,就叫夏果臣。后来,夏果臣还娶了一房老婆,也就是那个专为人说媒的王巧英。王巧英嫁到蒲塘里的时候,是个小寡妇,还拖了个油瓶过来。但是王巧英人长得好看,庄上的男人,有了家的与没有家的,都愿意往她身上靠。只要打听到夏果臣不在家,譬如,帮生产队到东台去买猪子或者淌氨水了,夏果臣家的院墙上,就有好多的猫要叫的。
佛如已经很老了,走路也都不大灵光了。他现在一个人住在夏果臣为他搭的小丁头户里。丁头户就是一座像丁字的小房子,长的,门差不多与南墙一样长短,进了屋子,先是灶,然后是桌子,最里面隔个一小间,做成卧室。佛如的小丁头户外面是一条泥路,一下雨,水从路中间的小沟里流到河里去。姜九五家后来搬到了河西,放学的时候,总要经过佛如的屋子。姜九五特别怕老和尚。老和尚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穿着僧袍僧袜僧鞋,姜九五怕这些东西,他总觉得那些东西脏兮兮的,他从来没见到佛如换过身子,这肯定是脏得很了。姜九五还怕佛如小屋后面的那条沟,雨天当然是无法走的,就是好天气,那条路也同样不好走。天只要稍微有点黑,说不准就会栽一个大跟头。可是,要回家,走近道,这条路就非走不可。
一开始,姜国强受姜德泓的指派找到佛如时,佛如有点害怕。他经常被斗。那个开冲水机船的小毛,是个基干民兵,特别会打人,他打人的时候,总喜欢用枪托打。佛如好几次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头上还被打了个大包。佛如头上被打出包的那一次哭了。他真的搞不懂世道了,他一不偷二不抢,做了几天和尚,就应该被打成这样,他总是想不通。所以,这次姜国强来的时候,他不理他,他现在不想做这样的事,做了这样的事就要挨打,就要被说成是封建迷信活动,这还怎么能再做?俗人们一点也不懂佛的。既然不懂,就不跟他们讲。可是姜国强说,你去做,把夏果臣也喊上做。是上头要这样做的。
佛如虽然是个方外之人,但他一直在蒲塘里,蒲塘里的所有人和事,都还晓得个十之七八。听说是为周建华做佛事,佛如也就没有再坚持,终于和徒弟果成在黄昏时分坐到了周家院子里,开始为建华超度了。佛如也晓得个周建华,好小伙儿,真的是好小伙儿。人人都夸,个个说好。为这小伙儿做场佛事也是应该的。这样,佛如做了座主,也就是金刚上师,陪坛的僧众一般不得少于十三个人,可是,现在这阵子,一下子到哪里去找齐这么多人呢?庙都没有了,沙弥们走的走逃的逃,还俗的还俗,到别处挂单的到别处挂单。佛如只好与果成两个人轮流唱经,轮着敲引磬、木鱼、铙钹、手鼓。
先是钹儿铙儿一响,接着木鱼一敲,金刚上师佛如领着果成先唱起了《杨枝净水赞》,蒲塘里上了年纪的人晓得,这是净坛了。净坛过后便开坛。
周家大院有来看稀奇的,也有来祭拜的,一下子有点乱糟糟的。后来,苏先生开始哭泣,妇女们跟着嚎啕大哭了,院子里才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木鱼声声和佛如他们的唱经声了。
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之后,佛如振铃拈香,然后与果成开始奉请幽冥教主本尊地藏王菩萨等,为周建华追荐亡魂:
一心召请,累朝帝主,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西来战舰,千年王气已收;北去銮舆,五国冤声未断。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如是前王后伯之流,一类遐灵等众。
一心召请,筑坛拜将,建节封侯,力移金鼎千钧,身作长城万里。霜寒豹帐,徒勤汗马之劳;风息狼烟,空负攀龙之望。呜呼!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遍地愁!如是英雄将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五陵才俊,百郡贤良,三年清节为官,一片丹心报主。南州北县,久离桑梓之乡;海角天涯,远丧蓬莱之岛。呜呼!官贶萧萧随逝水,离魂杳杳隔阳关!如是文臣宰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黉门才子,白屋书生,探花足步文林,射策身游棘院。萤灯飞散,三年徒用工夫;铁砚磨穿,十载慢施辛苦。呜呼!七尺红罗书姓字,一抔黄土盖文章!如是文人举子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出尘上士,飞锡高僧,精修五戒净人,梵行比丘尼众。黄花翠竹,空谈秘密真诠;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如是缁衣释子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黄冠野客,羽服仙流,桃源洞里修真,阆苑洲前养性。三花九炼,天曹未许标名;四大无常,地府难容转限。呜呼!琳观霜寒凡灶冷,醮坛风惨杏花稀!如是玄门道士之流,一类遐灵等众。
一心召请,江湖羁旅,南北经商,图财万里游行,积货千金贸易。风波不测,身葬鱼腹之中;途路难防,命丧羊肠之险。呜呼!滞魄北随去黯黯,客魂东逐水悠悠!如是他乡客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戎衣战士,临阵健儿,红旗影里争雄,白刃丛中敌命。鼓金初振,霎时腹破肠穿;胜败才分,遍地肢伤首碎。呜呼!漠漠黄沙闻鬼哭,茫茫白骨少人收!如是阵亡兵卒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怀耽十月,坐草三朝,初欣鸾凤和鸣,次望熊罴叶梦。奉恭欲唱,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呜呼!花正开时遭急雨,月当明处覆乌云!如是血湖产难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戎夷蛮狄,音哑盲聋,勤劳失命佣奴,妒忌伤身婢妾。轻欺三宝,罪孽积若河沙;忤逆双亲,凶恶浮于宇宙。呜呼!长夜漫漫何日晓,幽关隐隐不知春!如是冥顽悖逆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宫帏美女,闺阁佳人,胭脂画面争妍,龙麝薰衣竞俏。云收雨歇,魂消金谷之园;月缺花残,肠断马嵬之驿。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如是裙衩妇女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饥寒丐者,刑戮囚人,遇水火以伤身,逢虎狼而失命。悬梁服毒,千年怨气沉沉;雷击崖崩,一点惊魂漾漾。呜呼!暮雨青烟寒鹊噪,秋风黄叶乱鸦飞!如是伤亡横死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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