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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其实来不得,来了一回想二回,来了三回神仙也吃不住熬。而且,这时候,不是小伙儿经不住熬,是丫头子熬不住,不要脸的是丫头子。七队的人都看到了,蕙兰子常常在傍晚时分到场上来。来的时候像一只小雀子,是飞过来的。只要蕙兰子飞过来了,场上的人便都非常知趣地离开。只要一看到蕙兰子来,周建华便一脸的喜气,开心得像掉进了蜜糖罐子。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小伙儿,有出息,把支书家的丫头子蕙兰子弄到手了。这种事,看都不要看,到了这份上,一准就是这样。
不过,建华瘦了些。几个年纪大的女社员想要提醒场长烊住点,这事要细水长流。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蕙兰子经常到场上来的事,全蒲塘里人都晓得,可全蒲塘里人都不会说。这事说不出口。人家反正早晚是夫妻,总要蹲在一起的。蒲塘里人把男将与女将生活在一起都说成是蹲在一起,或者说成是蹲在一块儿。你别听岔了,不是站着蹲着。这蹲嘛,就是那个意思了。可是,妇女话到嘴边总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建华得了伤寒,她们才后悔不已,早点提醒才对的。
烊,蒲塘里人指因吃肥肉过多而吃不下其他饭菜。这烊住了的感觉很坏,就好像虚胖一样,嘴上吃得油光光的,可是,其实并没有吃上几块肉。因为饿得太狠了,所以一上来就猛吃,这样,反而吃不下更多的饭。饿得太狠,饭更要吃得慢,饭才吃得多也才顶得了饥,上来就猛来一阵,反而会很快熄火。这种事,愣头小伙儿身上最容易发生。用蒲塘里人说的话,乡下人屙屎,你是头上硬。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接下来还能再硬就服你!可是做什么事都这样,烊住了,接下来怎么还能再硬呢?
过来人晓得这回事,蕙兰子太贪!是蕙兰子慢不下来,蕙兰子慢不下来,周建华就一准会烊住。要是周建华早一点就烊住,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蒲塘里栽的是双季稻,这下人就更忙了。夏忙过了,秋天还有一个忙场。
建华出事就是在夏天这个忙场上。这时候,建华正式做场长其实也还没有做上几天哩!
可是,建华明显地瘦了。不是疰夏那种瘦,是虚脱那种瘦。瘦下来的建华,觉得有点飘。终于,有一天麻麻亮,那边副队长嚷着让大家准备放场挑把(稻把)时,这里突然有人喊了起来,快,快,不得了了,周场长倒下来了,周场长出了事了。喊赤脚医生!快,快去喊姜小珍!
姜小珍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过来了,兽医焦为根不住地搬动着他的罗圈腿跟在后面用一个碗口大的电筒照着前面的姜小珍。
姜小珍到底是丫头子,摸不着头高头低,一看建华昏过去了,先想到的就是挂盐水,不晓得先把人弄醒了再说。焦为根有经验,手上有一把力气,死死地掐住了周建华的人中。焦为根晓得人昏过去后最要紧的是要把人先弄醒了,不然的话,就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一折腾,周建华醒了,像睡觉刚醒一样,但眼睛里没有一点神气。那里有人从猪场上赶快弄了热茶来,让周建华先喝一点去去火。夏天内火重,缺水分。人容易虚脱。
挂盐水其实也还是吊的青霉素。先皮试,在建华的膀子上轻轻一点,点进去一点青霉素。五分钟后,好了,可以用药。于是,连忙将建华抬到工棚里。焦为根建议不要挂盐水,直接打点滴,来得快一点,也便于去公社的医院。
天大亮了,放场的事启场的事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大队的干部和生产队的干部在场头便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议的最后结果是听焦为根的,赶快送公社医院。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这里商量有了结果,那里连忙有人往小毛家飞跑,让小毛赶快把冲水机开过来接人。
冲水机船绝对是蒲塘里人的一大发明。当然,这项发明仍然是心灵手巧的姜德麟弄出来的。冲水机是由打水机想出来的。蒲塘里人往水田里灌水,早些时用水车,后来,就用风车。
风车那东西,蒲塘里人也叫洋车。那是有人从帆船的道理悟出来的,借风的力量,其他的设施还用着,风车轮子一转,辘轳转动起来,水就往上涌来了。早先蒲塘里人有一个对子: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姜德麟的老父亲姜云卿是一个私塾先生,特别喜欢对对子,搞得蒲塘里人全都跟着学。说到这个对子,老先生有些得意:绝对啊,绝对!别人不服气,你老先生在家吃饱了没得事做,就弄出这样的东西来整人。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不是我做先生瞎编的,我没那个本事,是一个农民,踏水车往田里车水时,看见有一个田鸡从水车心里跳了出来,想出来的,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你对吧!蒲塘里人把用风车往田里灌水就说是车水。说青蛙不说是青蛙,说成是田鸡,或者说成是水鸡。说到蒲塘里人踏洋车车水,确实不是一件好听的事。过去蒲塘里穷,卖苦力的特别多,四邻的村庄都要请蒲塘里人踏洋车。蒲塘里人踏洋车来得。一踏浑身冒汗,蒲塘里人就先脱上衣,光着膀子光着背踏;更热的时候,蒲塘里人干脆下身也不穿衣服了。反正那时节,田里也不会有女将们来。可是,没有女将有男将,男将们一来,一看,就要笑话蒲塘里的人,都说你们蒲塘里人斯文,哪里想到你们田里干活光屁股。不过,这对子虽说难,但是后来还是让人给对出来了。那是一个在河里斗泥的角儿,有一天,他一罱子抛下去捞泥,捞住了一罱子泥,再一看,一罱子泥里竟然还有一条鳅鱼,可是,那东西又滑又猾,竟然从泥罱子的眼中钻出来逃了,于是,放下罱子,一拍大腿,说有了。嘴上说有了,就把罱子一扔,把船弄到河边,跳上岸,找到老先生说,有了。姜云卿不明白他说什么,罱泥的急了,对子有了,你不是说那是绝对,没人对得出来吗?我对出来了!姜云卿这下不相信了,你也能?是的,老先生,你听着: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泥罱罱泥,泥鳅钻过泥罱眼!姜云卿捧着水烟壶,开心地笑了,好!好!好个泥罱罱泥,泥鳅钻过泥罱眼!也是绝对,也是绝对啊!痛快!痛快!你倒别说,蒲塘里的乡风好,个个喜欢读书耍文,在河里罱泥的,也能对出对子来。
再后来,蒲塘里人往秧田里灌水就用打水机,一个水泵,放在水泥船头上,一节节又粗又大的铁皮桶,接起来,翘得老高,像个高射炮,要打水的时候,就把铁皮桶搁在田岸上,那边东风12发动起来,把水抽起来,然后压出去,水就呼呼拉拉地往田里直灌了。这个时候,机工就躺在田岸或者船头,睡他的觉了。后来,姜德麟想,把高射炮放下来,对着河里冲,不是能把船冲走吗?嘿,这下好,搞出了冲水机船,冲水机一开,船呼拉拉地向前直窜,哪里还要人再去撑船。蒲塘里人后来有了挂浆机船也不用,他们就用自己发明的冲水机。后来,四乡八邻都跟着学。乖乖,这下好,挂浆机在这里都销不动了。
且把闲话休提。
还说建华的事。众人七手八脚把建华弄到打水机船上,开打水机的小毛摔开膀子就把机器发动了,然后,哗,浪头起来,扑向河岸,打水机穿了出去,直奔水廓医院。
中午,水廓医院就把人回下来了。没事。累的。歇些日子就成。
水廓医院有名的医生也是蒲塘里的人,叫姜加玉。那一天,就是他看周建华的病。姜加玉这人厉害,做了医生后,话少了。话一少,人就显得有点厉害扎实了,那架势与气派,是大人物的样子了,陡然地让人觉得他一下子身份高了许多。其实,也不过比周建华大了两岁,早周建华两年初中毕业。没有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便自己到水廓公社医院学医。学医结束后,不知道走了哪里的门路,竟然留院了。又没隔几天,竟然当了水廓人民医院的副院长了。你说说,人这么一走出去,就天大地大了,一下子就能人五人六的了。
姜加玉给周建华用了药,打了针,吊了水,折腾到快中午时分,总算在周建华的脸上看到了点红晕,于是便让蒲塘里的人把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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