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后来从大河的渡口上了船,去到对面的轮船码头。大河就是蒲塘里北边的那条河。全庄的人也都晓得那条河的名字叫做蚌蜒河,可是,蒲塘里人偏把它叫做大河。摆渡的瘸三粉放他们过河的时候,既没有敢跟他们收渡船钱,也没敢抬起头看他们一眼。瘸三粉打了一辈子光棍,哪里敢看花花绿绿的大姑娘,一看就要出事。支书的丫头子,校长的小伙儿,那就更不敢看了。
一个礼拜后回到了蒲塘里,这时候的蕙兰子已经换成了一个人,蕙兰子脱掉了那天来访亲时穿的的确良小褂子和藏青色的府绸裤子,两只大膀白白嫩嫩的,大大方方地在人们的眼睛里摆动,一只膀子向前甩,一只膀子就一定朝后摆,好看煞了。腿子也光溜溜地撂在外边,都齐到膝盖盘了——蕙兰子穿上了裙子。这可不得了,这是蒲塘里人第一个穿裙子的啊!连知青点上的女知青也不敢穿裙子,可是,蕙兰子敢了。是啊,在蒲塘里,还有什么事是蕙兰子不敢做的呢?她能做,你还不能学。蒲塘里人就是这么想的。当然,这里的蒲塘里人,是指的那些女人或者丫头子了。不能想归不能想,但能够慌。蒲塘里的女人一看,心里有点慌里慌张的。这个蕙兰子,这么白,这么俊,还让人怎么活啊!蒲塘里的男人更是猫爪子抓心,心疼,而且淌血,半边身子都稣了。连周校长都想着多望几眼蕙兰子,都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媳妇了。
周校长这下心里更是有鬼了,公公看媳妇,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想着爬灰?蒲塘里人说笑话,新媳妇进门,公公把儿子支开,门上面放着一张黄纸,上面鬼画符般地写了一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新媳妇开门出来洗衣裳的时候,门上的黄纸掉下来,一看上面有字,不认识,交给公公认。公公说,不好说,不能说。媳妇说,没事,有什么不好说不能说的,读吧公公!于是公公读道:天上黄纸飘一张,公公爬灰理应当。一下子,新媳妇没了主意,脸一红,头一埋,只管洗衣服,再不跟公公说话。可是,这种理应当的事,在其他庄户人家,断断是少不了的,但在周家就没门!蕙兰子还没有过门。就算过了门,你个老东西真的要做了这桩丑事,不要说建华,就是苏先生也要把你腿子打断了,把那东西揪下来喂了狗。你好意思,老不死的,你还识文断字的,一肚子字都喂狗了?你吃了屎了?做这种事!这些,周校长都懂,他是基本上对这码事断了想头的。所以,一发现苏先生把目光扫过来,周森林就会连忙收回目光,装作找书或者装模作样地做点其他的事。
周建华也变了,裤头子不穿那种松紧带的了,换成了西装裤头,皮带子扎在腰间,上身穿着海军穿的海魂衫,神气得不得了,跟城里的小伙子都没有一点区别了。
最惹眼的是周建华与蕙兰子的腕子上都多了一块手表。周建华的大一点,蕙兰子的很小。一个像太阳一个像月亮一样,把蒲塘里的年轻人眼睛都照得睁不开来了,一个个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爸爸妈妈,怎么就做不到支书的,怎么就当不上校长的。
苏先生安排他们到兴化城,周建华,特别是蕙兰子,都人高兴得差点儿晕过去了。别看蕙兰子是支书的女儿,想到兴化去一趟也不是难事。但是要是在兴化呆上几天,就不太可能了。在兴化,一个小市民,也可以把你个大队支书摆平,就更不用说你只不过是支书的丫头子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跟未婚夫去的,做了几天兴化城的人了。这就太爽了。
但两人的鬼心思这次不是在要做一次兴化城的人,这一次,有重要的事情。特别是蕙兰子,一心一意地想要做上建华的人,再不,让他亲个够。早晚是他的人,还不索性让了他,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周建华的鬼心思也是如此这般的。做了场长了,却很少与蕙兰子在一起。又晓得蕙兰子就在自己家里,这心啊,就一直拽着家里了。场上的妇女开始跟他开玩笑,建华儿,怎么样啊?一开始他不晓得她们问什么,晓得了她们问什么,心别别别地乱跳,脸也开始红了。这些妇女都非常辣火,不是省油的灯,打情骂俏是一把好手,当锅摸灶也是行家,田里插秧割稻收麦,也不比男人差。很快,在周建华的害羞里,玩笑升级了。譬如在场上晒草时,良成家的春凤边捅周建华还边问,哎,建华,大家问你蕙兰子怎么样呢?好看是看到的,好用吗?瞧你脸红的,我问你话哩,有没有上手?还没有吧?那边上不了手不要紧,这边我们让你上。个个肯。没听说过?十个婆娘九个肯,就怕男将嘴不稳。你嘴稳一点,我们晚上就来。我先到场上来跟你私会,接下来,她们。好不好,别怕,大兄弟,良成不敢把你怎么样!可是,这个春凤哪里是要跟人家建华来的样子?声音说得大,差不多半边场上的人都听到了。良成上场来扛稻,正好碰到婆娘调戏建华,不但没有责怪老婆,反而跟着大家一起笑。那边德宝家的婆娘秋英更辣火:建华啊!你这个场长得负点儿责任,过去夏应昌做我们的场长时,我们的奶子屁股都没少被他摸。有时候,这个混球还要摸着我们两个人的。他现在不做场长了,我们的奶子屁股想他了,怎么办?你来吧!啊?说着话的时候,就要把衣裳拉起来让周建华看,看她们的奶子与屁股是如何想让人摸的。把个周建华吓得直往后躲。到了这个时候,场上开始爆笑了。说实话,这些土不拉叽的婆娘们,看见周建华一副洋学生的样子,未尝不是想尝尝鲜。只是不敢。所以,她们也就是图个嘴上快活快活。真要动手动脚的,她们没这个胆子,队长晓得了,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不过,她们终于有一次得手了,几个婆娘悄悄地商量好了,先开始不动声色,埋头翻草,待翻到周建华身边,猛地把叉子一撂,一把将周建华手里的叉子夺了,摔得老远,那边将珍罗子架了过来,接着把周建华与珍罗子撂在了一起,立即全体上阵,不断用稻草把他们埋起来,然后一齐在旁边吼道,周建华,姜珍罗,姜珍罗,周建华,两个好上了,两个粘在一起了,两个做夫妻做人家了。周建华和姜珍罗被这意外搞晕了头,第一个反应是不能碰到人家,第二个反应是把身上的草掀掉。可是,哪里能够如愿,他们不断地触碰到对方。一触碰到对方的身体,立即像被烫了一下地缩回去,身上的草越来越多,这边刚刚掀掉,那边更多的稻草又来了,两人埋在草里,想大声喊,草星子又直往嘴里钻。夏天的场上,稻草是太多太多了,要多少有多少。两个人挣不脱,手忙脚乱,越缠越拆不开,终于靠到了一起,抱到了一起。妇女们在旁边拍着手大笑,有的笑得弯了腰,有的笑得往上直跳。高兴。这多高兴啊!可是,很快,妇女们不高兴了,她们听到了嘤嘤的哭声。是珍罗子在哭,伤心地哭,是真哭,一点没有假的意思。于是,连忙替他们把身上的草掀掉,一边哄珍罗子别哭,不哭,莫哭。弄得玩的,开的玩笑。可是珍罗子哭得更欢了。周建华成了个红脸关公,非常没趣地离开了女人的堆子。
姜连旺家的丫头子珍罗,出落得眉清目秀,小瓜子脸儿白里透红。认真地一打量,其实一点不比蕙兰子差。不过,这丫头子心思也大了去了,听说一直闷在心里想周建华,好多小伙儿托人上门求亲,都碰了软钉子。蕙兰子跟周建华定亲的时候,珍罗子一个人躲在房里哭得不轻,一天没有吃饭。姜连旺叼着烟管进了丫头子的房间,想劝几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于是,便一个劲儿吸烟奶子。姜连旺是个沙眼,风一吹,眼睛就潮。没事的时候,想到一点什么不开心的事时,也是眼睛很快就潮。做爸爸的这样了,珍罗子反倒没了主意,反过来替爸爸擦眼泪。爸爸便顺手拿住丫头子的手,拍拍,轻轻的,然后说,珍罗子,明年,爸把你送到水廓庄的朱家做媳妇吧!人家说了很多次了。那小伙儿不错,农技员,人也中看。配得上你。珍罗子一听,便又哭开了,伏在父亲的怀里,怎么也不肯爬起来。
妇女们玩笑开大了,珍罗子既然有这小心事,那就不能撩她了,珍罗子心里有火,一撩就着,烧起来不好办了。
妇女们心怀鬼胎,晓得这下大事不好了,要是珍罗子不依不饶寻死觅活地要上吊怎么办?据说珍罗子跟她的小姐妹们讲过的,要嫁建华。嫁不到宁可上吊。
好在珍罗子后来也就不哭了。不但不哭,反而第一个拿起翻耙去翻稻,还没有忘记招呼大家,说,大婶大嫂们,该翻稻了。
那样子,好像她一点儿也不曾想过建华。
这珍罗子,让人捉摸不透了。女孩子到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时候就是长大了。
人在兴化,周建华早把珍罗子给忘了。当然,周建华也从来没有想过珍罗子,更没有想到珍罗子会与他有什么情况,珍罗子初中没有毕业就下地干活了。可周建华一直读到高中。虽然现在都是干农活的,但显然不一样了。两个人的命是不一样的。珍罗子一辈子都会是农民,建华不一定。建华在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的时代可以上大学,不上大学也可以成为董加耕和刁三九,如果有一天,上大学不要由贫下中农推荐,建华也还是有可能上大学。人与人就是这样的不一样,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你再犟都犟不过命的。
现在,周建华在城上,走在兴化的大街上,珍罗子一定是在家里帮助收拾小地里的活计。小地里的活儿农闲才能顾得上。农忙的时候,只顾得了公家的事。小地,蒲塘里人把自留地都说成小地。周建华这时一心指望着到城里有个机会跟蕙兰子单独相处相处。他要碰一碰蕙兰子,这是他的决心。一定要碰,哪怕是拉一拉手,亲一亲嘴,都要。珍罗子没有这样的心思,珍罗子现在心空落落的,珍罗子到了晚上会在油灯下纳鞋底,把一个丫头子的心思与哀怨全都会纳到鞋底里去。
不过,在城上的周建华也不能如愿。想去旅馆时,旅馆查得很严,除了大队开的外出介绍信,一男一女,还得有结婚证明或者旅行结婚的介绍信,否则一男一女怎么也不让住进去,要住进去可以,分开住。查夜则查得很紧,抓到未婚的男女到了一间屋子里,肯定要批斗的,这是通奸,当然要批斗。到了苏先生的娘家更不行了,周建华的外婆老封建,怎么也不肯让外孙子与外孙媳妇在家里成双作对。这哪里行?这苏玉芹也真是的,欠考虑,能让两个小孩子想到这上面来?真是的,急什么呢?早晚还不是得结婚!周建华与蕙兰子住在外婆家里,便一直分开住在两间房间里,老太太绝不肯他们夜里在一起,白天更不行,一直有人陪着。是啊,这种事,想要在人家家里来,哪一家肯答应?
两个人到电影院里去过,想一边看电影一边亲热一下,可是一到电影院,一看,那么多人,哪里敢把手放在一起?又不敢买太角落上的票,怕被售票员识破鬼心思。再说,电影院里放的革命电影,你下面搞资产阶级的东西,那怎么行?在水廓中学读了高中,周建华跟蕙兰子都晓得,爱情是不能提的,一提就是资产阶级情调。现在,你想把资产阶级情调搞到革命的电影院里,万一查到了,那就肯定得处分了。到时候,别说学习董加耕,就是学习刁三九也困难了。
电影散了,路上到处是人,红卫兵们抓人批斗,晚上也没有停的意思。偶尔还会有几个工人巡逻队的,戴着红膀套,一只大电筒,雪亮,一照一个大窟窿,被锁在大窟窿里就要被送进学习班去学习。外婆好像晓得周建华要做什么似的,出门时一再关照,看完电影赶快回来,外面乱得很,别被人抓着了,那就麻烦了。
两个人像干柴与烈火了,就等着熊熊燃烧的那一天。不晓得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到了兴化城,也还是没有机会。兴化城有公园,有电影院,可就是没有一个地方只属于建华与蕙兰子两个人。这兴化城,反而不如蒲塘里好。在蒲塘里,都是人们让着他们,瞧那个摆渡的瘸三粉,不是看都不敢看他们吗?
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鬼,心思也都大了。有时候偷偷地看一看对方,然后再一笑,便晓得在想什么了。
晓得了也是白搭。没劲。兴化城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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