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老鸭、福尔摩斯到邓云骧

上周一是Memorial Day, 阵亡将士纪念日，老百姓多出来一个长周末来着。因为孩子在家，比平时多了点儿阅读时间。跟他们一起，围坐在厨房的大桌前，每人面前一摞书，一份喜爱的美食，一边举案大嚼，一边一头扎进书海里精神出窍漫游，不亦乐乎。

八岁半的弟弟，面前一大盘他最喜欢的墨西哥人食物，叫做taquito的，一边左手粘哒哒地心满意足地吸吮每一根儿手指，一边只用右手两根儿手指，轻轻翻第一万遍他的Carl Barks的漫画书《唐老鸭历险记》。

这个Carl Barks, 被称为漫画书界的安徒生。他画的唐老鸭历险系列，摞起来，高过膝盖，历游世界每一个时间和空间的角落，思想和词汇丰富。就是成人如我，也时常被吸进去它广袤的唐吉柯德般的幻境，哼咯痴笑，神魂颠倒。

斯皮尔伯格和乔治. 卢卡斯都是他的读者。乔治. 卢卡斯说Carl Barks 的漫画系列 “极具电影画面效果和戏剧张力，每一个故事，都像一部经典的电影大片”，是20世纪美国文化中有创造力和聪明的东西 —— 那种没在电脑和电视面前的椅子里窝着长大的人特有的，格外深一点儿的想象力，还有更长一点儿的，更集中一点儿的注意力，才能在脑子里嘣出来的火花。

连十岁多的女儿都说 “现在” 的顽皮豹过街，怎么没有 “过去” 的好看了：“ 现在新的pink panther，啧啧，就是个大街上的一般人儿嘛 —— 哼哼唧唧，没什么想法儿，还老发脾气。过去的pink panther, 有想象力，能干，冷静，多大的事儿，都不当回事儿。啧啧，这才能叫小孩儿的偶像！” 她老里老气地摇头叹息，嘴里的啧啧，像我们邻居八十岁的沙莉跟她弯下腰聊天时的口头语。

她面前一小盏热热的英式奶茶，一小碟巧克力，一个长周末，聚精会神啃掉了半套《夏洛克福尔摩斯》，完了还画了幅华生和福尔摩斯的铅笔小像，拿镜框镶了，毕恭毕敬摆在自个儿书桌上。

我跟她说：“苏格拉底说过，只有有思考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生活 —— 你说这话是不是特别适合福尔摩斯？”

她咯吱咯吱笑：“他是不是也想得太多啦？跟他在一起，会很有挫折感吧？也就只有华生这种老好朋友，憨厚，不在乎。但是我真太喜欢他了—— 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人！我万圣节就装成福尔摩斯吧，妈妈，你就扮演我忠实的华生，好不好？”

我一鞠躬，摘下头顶想象中的一顶礼帽：“ —— 这太适合你妈了。年轻的小姐，我这不一直是您忠实的朋友和仆人来着？”

我自己面前一大杯咖啡，一大碟巧克力，跟孩子们凑趣，三个下午，居然也看完了几本儿书：

译林出版社中译本《自由论》。作者：以赛亚.伯林。

译林出版社中译本《文化的解释》。作者：克利福德.格尔茨。

两位作者，是现代社会哲学祖师爷之二。书，是淡褐色书皮的纸质书，摸在手里，温暖朴实；两份深沉高阔的思想，英文里说 “blew my mind away ” —— 像一阵大风，吹得我魂飞魄散。

也在做了几顿饭、摘葱切蒜的功夫儿，听完了一本有声书《Real Magic》，作者 Wayne Dyer。他和托尼罗宾斯并列，在美国 “self help” 的演讲者和著述人一块，算是比较有代表性的。

比如，在书店里，左手儿童书籍书架区，显要地方，摆的是哈利波特；右手成人自助书籍区的显要地方，就会遭遇Wayne Dyer 耐心温和智慧老人般的笑容，和Tony Robbins 英俊逼人的阿尔法男冰刀烈火一样的凝视。

也在边角料的时间里，手机上拇指滑动，读完了一本电子书《身体知道答案》。作者：武志红。真好，这年头，想读书，什么渠道都有，有声书，纸质书，电子书。这本电子书还是侄女从手机上，从中国买的，传送过来的 “惊喜” 。想不读书，逃都逃不掉 —— 大一清早儿，手机一打开，“您的朋友赠送您一本书”！

武志红的书在中国好像很畅销。我第一次读他的书，也不太了解，只在这一本书里，感觉他言语很朴实，像是那种重视临床实践和直接体验的医师，里头讲了很多如何重塑身心合一，帮助自我走出忧郁和困扰的具体案例。像是个实在人。

尤其里面武老师也提到了NLP  —— NLP， 是Neuro Linguistic Programming的英文缩写，神经语言程序学。安东尼罗宾斯等个人成长讲师的著述和演讲里也老是推荐NLP， 说它是一种绝世武功。

这种把 “积极的语言行为” 和 “思考” 紧密连接的方法，的确能够提高自身的成长和生活质量。现代美国社会里，能够把前沿的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结合起来，对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能够产生实实在在的帮助，NLP该算是一个好例子。

还重翻了一回书架上邓云乡的《文化古城旧事》，过过 “好中文字儿” 的瘾。老是只看英文，中文会退步。就像张爱玲，还有亦舒，移民到外国住了一阵，原来字里行间的流光溢彩，干瘪枯涩好多。我个人想，一小半原因，是年龄到了绚烂归于平淡的时候儿了；一大半原因，是不是在另一个语境里呆久了，中文词儿的营养少了？

这是一套《邓云乡集》里头的一本儿，讲北京的。我手头儿这一套里，还有《红楼风俗谈》，《红楼识小录》，《鲁迅与北京风土》，《红楼梦忆》，《北京四合院草木虫鱼》。其实还有其它几本儿，统共十六本儿，我当初没买齐。书皮儿是褐色牛皮纸模样儿的，中央是一张胶水贴上去的半个巴掌大的小小木刻版画，也是棕褐色。什么时候把它凑齐了，一溜儿摆在书架上，看起来有多阔气... ...

邓老的杂学，真挚而扎实，博古通今，还格外温和谦恭有礼。穿过他的字儿，几乎能看见他老北京式的慢悠悠儿的，跟您点头儿微笑道早安的表情。

他写到过去的闺阁的 “德言工容” 里头的 “工”，说以前女孩子裁一件裙子、绣个荷包儿什么的，也是培养注意力、手眼协调、行动力的不错途径，还可以培养细腻的审美观。女孩子长大了以后，作为家庭活动的主要操持人，对家里环境的整理和设计，还有作为一个母亲，对下一代的审美观，是有帮助的。

我看到这儿，不禁搁下书，看着坐在对面正在粗针大线补袜子上一个洞的女儿，托着下巴，出了一阵儿神。

其间星期六邻居妮可来敲门，我打开门，她扒在门框上，说：“嘿！门口一堆小孩儿在玩儿，几个妈妈坐草地上聊天呢，派我来问你还有你俩孩子出来玩儿不？” 我回头冲着厨房喊：“杰克他妈说，大伙都外头玩儿呢，你俩出去不？！”

餐桌旁两个小孩儿把眼睛从书上挪过来，脸上一圈儿冰淇淋胡子，目光茫然：“啊？… …”

我趁势也偷偷擦了把脸上肯定有的巧克力胡子，才扭过头来对妮可说：“我一会儿就来。等他俩看完这一本儿。”

妮可挠挠她的几根金棕色乱毛儿说：“看书看书，每天你什么窍门让他俩看书啊？我家杰克不怎么看书，我都开始发愁了，也搞不过他。”

我狞笑：“这么大的小孩儿还好骗吧？我家是要先看完书，才给看电视打游戏。所以小孩儿就有动力了嘛。”

妮可说：“那看多长时间呢？”

我说：“嗯… … 周末两个小时读书，就可以赚到半个小时电脑时间，可以打游戏，也可以上网溜达；或是赚一个电影。周一到周四另外一码事儿，不可以打游戏、看电视电影。”

妮可翻了翻绿眼珠：“昨天跟我嫂子聊天时还说呐！她是个初中老师，她说，当咱们的孩子在忙着晒出太阳棕，约会，打球，忙着滑板，听嘻哈音乐，忙着纹身和往鼻子上耳朵上肚脐眼上穿环儿的时候，亚洲孩子在做数学题和读书哇！”

我给她一拳：“请用一用你们英国人那出了名儿的冷静和常识？你以为是个中国女人都是虎妈？那只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嘿，她说  ‘我们中国人都是’，你就信了？我看中国美国学校里的小孩儿，过得都够惨的。阿门，上帝保佑他们活泼闪亮的小灵魂。”

她作势一拳砸到门框上：“奶奶的！上帝给了我足够多的孩子，给了我更多的电脑、手机，和IPad，就没舍得再给我配置更更更多的常识、勇气、和嘴皮子。我走了！”

我回到厨房，摘掉围裙，重新坐下来，窝在宽大的木头椅子里，脱了鞋子，甩掉袜子，抻直两条腿。刺挞的的下午阳光，落在桌前对面孩子照得透明的耳朵上，浓黑的直直的头发上，落在桌面上，铅笔上，高高矮矮摞着的书上，连着外头梨树枝桠的影子，黑白错落分明。屋子里静静的，窗子开着，吹动雪白的窗帘，也吹来邻居大小孩子忽远忽近的笑声。

猛然想起来，过两天开学，早上在校车站再见到妮可，是不是可以跟她聊聊我最近遇见的两本书：《80/20 principle》，和《The Read Aloud Handbook》。

作家长，可能可以说，也有八十／二十法则。带领孩子一起多读好的书，就是那百分之二十需要付出的 “关键性” 的努力。

剩下的，语文补习班压根儿就不用参加了，厚厚的习题可以不玩儿命做，编程可以不三岁半就学，棋可以不下，画儿可以不画，琴可以不弹，网球可以不打，游泳队也可以不参加。电脑和游戏有空儿嘛也可以限量玩玩儿。躺草地上晒太阳棕，纹身，肚脐眼儿穿环儿，听听嘻哈音乐 ...... 这都是小玩意儿，实在好奇，试试也没啥大不了。

一个本质上爱书的孩子或大人，有了心中的指南针，人生兜兜转转，一旦有啥新鲜古怪小把戏想试一下 ... ... 那可能都不是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