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生活在美国东北部一个小城，直到现在，将近五年。
今天是我在这个小城的最后一天。前几个月，办公室调动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于是为了方便通勤，明天下午我会搬家到另一个城市去。
搬家的决定是早就做好的，然而离别之际，依旧觉得这样猝不及防。
跟中国的城市化相比，美国绝大多数所谓的城市，只能算作村庄或者小镇——看不到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看不到高架桥，便利的公共交通和地铁，更不用说永远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我的朋友里面，很多人觉得，习惯了中国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缤纷，再来尝试一个人在美国生活，太过孤独。
我毕业的大学就在这座小城，有着古老欧式的教学楼，成荫的绿树，到处跑来跑去的松鼠，和高大的尖顶或者圆顶的教堂。这里的气候和我的家乡很像，四季分明。
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上学的时候，除了所有留学生都会感受到的，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会遇到的困难和不适应以外，我从来没有对这座小城有任何抱怨——学校附近有两家不远的中国超市，虽然走不到也没有公交车，可是开车总能够到达的；虽然没有中国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可以选择，可是自己做饭也不错，家常菜多加锻炼总能做出越来越多种类，经济实惠还更加健康，不想做饭了总可以到附近的中餐馆吃饭，味道不差，只是没有国内正宗而已；周末总要在图书馆度过时光，宅在家里看美剧也是不错的选择，若是想出去玩儿，总可以去野餐，去郊游，甚至开车走得更远一点去大城市改善伙食或者购物……
那时候我有个男朋友，和我一样的来自中国的学生。他当时有着全额奖学金，学习和社交方面多有建树，时常让我觉得崇拜而仰望。独在异乡为异客，两个人学习生活上互相照顾，时间久了，岁月静好，一度想着就这样一起学习工作生活，把日子过下去。
当我临近毕业的时候，他因着奖学金和教授的器重，加上他专业的项目更加深奥，还需要大概再多三年才能毕业。我就开始一个人找工作。他对我说，Sherry，咱们两个不要分开，异地恋太辛苦了。我这儿还有三年才能毕业。你干脆就在附近找一个工作好了，咱们就继续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这样我去学校也方便，跟上学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我说好，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业心，也没想去什么大公司，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在哪儿都一样。
然而这个小城真的没有什么工作机会，我在各种求职网页上搜索了无数次，永远出现的只是那样几个。顾不得专业是否对口，我只是不停地投简历。
上天的确眷顾我，时间不久竟让我面试然后拿到了offer。公司背景不错，办公室的位置距离学校不远，只是职业跟我所学的专业完全不同。而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正式工作offer的我，看着如此完美的条件，迫不及待地说了yes。
拿到offer以后，我对男朋友说，你看我觉得呆在这个小城挺好的，我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呢，或许等你毕业以后可以留校当教职，然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下去，好不好？
他说，我不想当教职，我也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这儿什么都没有，天气也不好。等我毕业以后我想去气候温暖的西部大城市大公司，到时候你就有了工作经验了，再找工作也容易，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大城市，离开这里。
我说，恩好，我同意你的想法。
之后我想，若是去四季如春的西部，气候就和我的家乡不一样了，从此生活的地方，再也没有和家乡一样的冬天。虽然这或许也没关系吧。
假期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回国探亲。他来到我家所在的城市拜访我的父母。
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我开了家里的车，一起去饭店的路上却遇到了严重的堵车。他说，还是美国好，在美国开车哪里会有这种堵车的状况。我以后一定要留在美国，绝对不回国。
然后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他的一个同学聚会。因为家里的车赶上限号，我就和他一起坐公交地铁。公交和地铁一共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晚高峰没有座位。在这里长大的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交通方式，可是他却觉得很累，埋怨我不愿多花钱打车。他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习惯在公交地铁上站这么久的，我绝对受不了这种交通方式。你在这里长大，难道一直这样出门坐公交地铁吗？之后又说了很多次“还是美国好”。
后来回到了美国，他继续学业，而我开始工作。
我没有想到从学生到职场的转变是这样艰难，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让我疲惫不已，加上职位本就和我的专业不对口，我只觉得压力巨大举步维艰。
那段时间男朋友的导师介绍给他一个去一个大城市的实验室的交流机会，可以去学习两个月，他欣然前往。走以前，他对我说，Sherry，我在那个大城市还要租房，大城市的租金和消费都会比较贵，你现在也工作了，挣的钱比我的奖学金多很多，你这两个月就把咱们在这儿的房租水电都交了吧，跟大城市相比这些钱也不贵，你也支付得起。
我说，嗯好，你在那里要照顾好自己。
人总有心灰意冷的时候。我觉得我并不快乐，在为了工作压力和生活压力痛哭了很多个日夜以后，我提出了分手。
我提分手的那天，是一个周五的阳光明媚的下午。因为工作业绩不好，我被老板连续批评了好几天，当时从公司走出来，一点都没有觉得对于上班族来讲周五是多么美好，反倒只觉得身心疲惫。
闺蜜婷婷问我：“你工作压力大，我很理解。你和他这样的关系，你要分手，我也理解。可是我不理解，你提出分手的这个时间，到底是怎么选的？怎么就和工作压力有联系上的呢？”
我说：“我早就想分手了，可是毕竟一年多走过来，有感情，我也习惯了两个人生活。我一直犹豫，我很害怕分手以后我就又是一个人了。可是这些天工作的压力，让我觉得，哪怕不是一个人，我也依旧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我只觉得，现在是我最坏的时候了，我的生活不可能再变得更坏了。所以，就分手吧，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分手以后我搬出了那个房子，临走以前，他说：“抱歉，都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才让你找了这里的工作，让你留在了这个小地方，没有机会去大城市找更好的工作。”
我说，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选择的留在这里，选择这个工作。是我选择了我的城市，我的事业，和我的生活。
后来我一个人生活了半年，除了工作上和同事交流，平时就宅在家里看各种美剧，也打电话给家人和闺蜜聊天。
那一段时间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孤独，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得了抑郁症——我经常在想，我一个人在美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我的未来在哪里？我为什么还要这样活着？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前男友分手，可是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如此对待我，让我一个人走到现在的地步。
再后来，我的下一个男朋友，一个美国男生安德鲁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和安德鲁的遇见也源于搬家。我和前男友分手以后，找的是一个美国家庭出租的房子，租了一个房间住。可是住了仅仅五个月，房东就说因为经济问题，他们一家要搬回这个房子，所以我需要再次搬走。我花了两个星期时间，找到了另一个房子，室友们年轻漂亮活泼，房子干净整洁，我就决定搬家了。
搬家的那天，安德鲁正好在我的邻居家做客，看到了我，就跟我打了招呼，问我要不要帮忙。
安德鲁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他和无数美国年轻男生一样，大眼睛，深眼眶，高鼻梁，皮肤白皙，相貌英俊，身材也好。他被我的异国文化和气质所吸引，对我的生活充满着好奇。
无论是从生活上，还是情感的依靠上，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安德鲁。我想上帝让我等这么久，终于给了我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可能因为安德鲁是一个美国人的缘故，我在和他在一起以后，终于才开始真正了解这个我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小城——初春的时候，安德鲁会带我去这个城市里食材最新鲜的市场买农民亲自种植并采摘的有机蔬菜；盛夏的时候，安德鲁会带我去最美最古老的步行街，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吃黄油面包和冰激凌，我们还会一起看路上走来走去的遛狗的人们，一起嘲笑最傻、最可爱、腿最短或者屁股最翘的各种狗；秋季的时候，天空格外蓝，这座小城的树变成了各种红黄叶子，安德鲁会开车和我在林间小路上兜风看这最自然的美景，还会一起喝星巴克秋季独有的南瓜味道的咖啡；冬季的时候，我们会去超市买好食物，然后宅在家里喝热巧克力看窗外漫天飘舞的雪花。
和安德鲁在一起，我见到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的生活画面。虽然也有生活文化上的冲突，可是很少吵架，两个人打打闹闹交流生活甚是开心。我觉得我愿意和他一起，一辈子在这个美丽的小镇上生活下去。
只是，我却一直在回避一个心底的声音——我和他在一起，只觉得看不到我属于中国的我的血液和人格，我不知道如何让他见我的家人，我不知道如何建立我的家人和我的爱人之间的纽带。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我也无法依靠他，得到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
那年冬天我回国探亲，安德鲁送我到机场，他说：“Sherry我真不喜欢你回国，你不在我要怎么过？我前几天做梦梦到你回国以后就不回来了。”
我笑了，说，我只是去探亲，我会回来的。
我要在一个大城市的机场转机，而在第一班飞机上，我竟然意外地遇到了我的前男友。
我早从共同好友那里知道，他在我要转机的那个大城市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他现在的女朋友，这次想来定是飞去找女朋友。而我也确定，他也对我和我的男朋友安德鲁略知一二。
气氛尴尬，我礼貌地问了一下好，之后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他却特地坐到了我旁边的座位，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他问，你还在原来的公司么？
我说是。
他说，我到了大城市实习以后，就觉得还是大城市大公司好。你要是有机会那就争取去大城市找个工作吧，在这儿呆着有什么意思啊。我真是觉得没意思。
我没答话，自顾自地看手机。手机开在飞行模式，所以也只能看电子书。他说，你怎么不弄个透明的壳子？玫瑰金不都是配透明的壳子么。
下飞机前，他说，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另外这个机场我很熟悉，比咱们那儿的机场好太多了，好吃的很多，座位也舒服，你去自己买点吃的吧。
转机等待的时间我用微信语音跟闺蜜婷婷和小婕吐槽这段奇葩的经历，婷婷和小婕说：Sherry你脾气真是太好了，你也真是太没用了。若是我在场，能有一万种回击他的方法和语言。
我说，是啊，他竟然带着这种所谓大城市的优越感，来和我说话。
那一刻我无比想念安德鲁。我想立刻回到我们的小城，回到我们的家，和他一起看天看水，看季节里深深的剪影，看尽我们的年华。
再后来，当我所在的这个小城再次春暖花开的时候，在种种原因下，我平静地对安德鲁说了分手。
没有争吵，没有绝望，没有心碎，甚至没有眼泪。
安德鲁的难过却是比我要多得多，他问我，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你也说过我是对你最好的男人，我们一起做过那么多快乐的事情，为什么你要分手呢？
我说，对不起，感激你这段时间带给我的快乐和陪伴，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我原以为美国男生处理感情的方式和中国不一样，我原以为和安德鲁分手以后，他应该很快就放下，甚至可以和我成为好哥们儿好朋友。
但是安德鲁竟然在分手之后的两三个月之后，还在跟我发短信问我，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不记得，如果我们没有分手的话，这个日子是我们整月纪念日。再后来，很快他就删掉了我的facebook好友，删掉了我原先让他注册的微信，相信也删掉了关于我的记忆。
和安德鲁分手以后，我得到通知，办公室搬到了新的城市，而我也觉得在这里无所牵挂，很快做了决定，决定等公寓租期到达，就搬家到办公室所在的近处。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想起来，安德鲁曾经对我说过，他在这个州，这个小城附近长大，他的家庭不远，他不想去别的地方，不仅不想生活在别处，连去旅游也没有必要，他不觉得任何一个地方会比这个小城更有吸引力。
小城真的很好，可是离开这里更有利于我的工作。
好在分手了，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做出决定搬家到新办公室的城市。
我早前几个星期就开始和我在这个小城的朋友们告别。
我原以为只是搬到距离小城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只要真的想再相聚，其实随时都可以和他们再见面。
可是我又知道，我想我们都知道。无论是不是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城市，无论相聚多远，多少人，一句再见以后，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瑜伽课以后，我们都没有马上离开，反倒像往常课后一样，坐在一起聊天。她们说：我们祝福你，为你高兴。你以后一定常回来和我们再见面聊天。瑜伽课的老师给我买了冰激凌，还执意不收我的钱；还有一个我从来叫不出名字的阿姨递过来名片，说万一以后你回来，一定联系我的号码，我们一起吃顿饭。
原先与她们一起聊天的时候，从来不觉得大家一起说的是多么有意思的话题，如今要离开了，倒是突然发现大家都是很可爱的女人。
一个年轻女孩儿说，我们这个课让我们都成为了朋友，没事儿也总喜欢出去一起活动。倒不是真的说我们多喜欢一起做瑜伽，只是这成为了一种习惯和生活方式。
我说是啊，我也在这个课上不短时间了，虽然到处都有瑜伽课可以去上，可是跟你们一起也成为了我的习惯。如今，却是真的要改变了。
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很多时候，看到朋友圈里以前一起读书的同学分享过的学校和小城的照片，还有各种评论，怀念学校的美景，和约定再回学校旅行的记录。我只感慨自己天天看着这小城，日日开车经过学校的建筑，早已没有留恋的感觉。
于是我抬头看着夕阳，想，明天是阴天，所以可能这是最后的，我能看到的，这个小城的夕阳了。
我本以为自己一个人生活这些年，又是经常搬家的人，收拾东西定是很简单。没想到直到今天很晚才收拾得差不多。大大小小的各种箱子，不知道为什么装下了这许多无法舍弃的东西。
舍弃的东西也不少，比如早些时候收拾厨房用品，发现了很久不用的电磁炉，和一些不太喜欢的盘子杯子。想起来，这些都是原先上学时候和当时的男朋友一起买的。他对我说过，盘子多买点，杯子也多买点，以后会有同学朋友来咱们家玩儿，咱们可以用来招待大家。
后来分手的时候，我搬出去的时候带走了一半，也带走了电磁炉，当时他问，你带走电磁炉是要做火锅么？我说，是啊，虽然现在用不着，但是给自己留个念想，万一以后能够和另一个人一起吃火锅呢？万一以后和另一个人一起，做很多饭菜，围着很多盘子吃呢？
之后的几次搬家，我竟都留着这些厨具和电磁炉。看着上面堆积的灰尘，我没有什么犹豫，随手把它们丢尽了垃圾袋。
继续收拾着，又清理了很多只吃了一半的美式调料。想起原先和安德鲁在一起的时候，我多少有些刻意把饭菜做得偏美式一些，他也每次都很爱吃。只是后来分手，我又改回了做中式饭菜的习惯，那些调料就再也没有用过。
五年来的生活，都是生命里的印记。我终于学会了独处，我也终于从独处中，做回了我自己。
听说，幸福就是拥有选择的权利，而独处是这种权利的最大化。
想来下周我的要好的同事一定会问我搬家情况如何，我思考并起草了一个官方回答：“In general, it was not bad at all. But I actually have better expectations for myself, on everything.. including preparation for my moving, saying goodbye bravely, moving on without missing the past, etc.. And yes, you are so correct… I will never say 'I live a simple life' any more… What kind of 'simple' life do I have... Even thinking about the simple life seems to be so sarcastic..”
成熟的一个标志，或许就是对很多事情，不再有所期待，这样也能更加勇敢。
小时候读郭敬明，在《左手倒影，右手年华》里面，他这样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录者，但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回首自己来时的路。我不厌其烦的回头张望，驻足。然后，时间就丢下我轰轰烈烈的向前奔跑”
我还曾经改编过这个句子，我说：“我丢下时间，轰轰烈烈地，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向前奔跑的，永远都是时光。
最艰难的，永远是当告别那一刻，终于，也突然，来临的时候。
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不回头。
我是真的曾经想过，择一城终老，携一人白首。
现在只想，埋下一座城，关掉所有灯。
5 years ago, when I first landed in the US and arrived at this place, I had nothing, but full of hope and excitements. Now, time to leave and move on, however my feelings are too complicated to summarize. I feel like, I still have nothing, but I've already had everything. I have nothing, and everything, while I have nothing but everything...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挽一帘幽梦，许一世倾城。写一字决别，言一梦长眠。我倾尽一生，囚你无期。
择一人相爱，等一人终老。痴一人深情，留一世繁华。断一根琴弦，留一曲离别。我背弃一切，共度朝夕。
——写于April 30th, 2017, 12：55AM EST. 图片来自新海诚动漫壁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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