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九曲回肠,“吾侪所学关天意”,既在自勉,实为谶言,写照出的是先贤的悲情、豪迈与衬托,而恰成吾侪的担当与职责、使命与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与困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应与奋斗,既秉其业,出俱入畏,岂能玩忽以待!?
-----《坐等天明》
自蔡定剑教授之后,我以为能写的法学家会不多见。不过有幸遇到许章润教授,遇到这本《坐等天明》。
《坐等天明》书影之前推介《孤灯的记忆》时写了长长的一段无关宏旨的话,即是为这本《孤灯下的记忆》出场铺垫良多,其实也有具体指向而抒发。当阅读迈进到一个阶段后,所说的和所想的会慢慢地靠近,即便它们看上去是那么不同。
《孤灯下的记忆》是一本残酷的书。正如朱学东评书说:“在这本书里,无论大小人物,面临危局时的处世做人态度,有着很深厚的传统底色,值得我们学习品味”。这大概说的就是文脉相传吧!此语中的“传统底色”绝非只有一人或几人持有,而是具备普遍性,才能被作者和我们重新检视与发掘。我们现在重读孟子“吾善养浩然之气”时往往止步于语词表面,殊不知,在这句话的下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生活体系。当下的人,“气”倒是蛮多的,戾气足够,是否浩然未可知也!
有人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这一段我采用了《孟子》的原文。断章取义地理解更多的是在“气”上做文章,浩然之色可能无从谈起了。而之所以应用孟子的正色之语,全在于前文中的这句“吾侪所学关天意”。这即是阅读之中的细节,也是作者的本心所在。而在《坐等天明》这本书的闲散文字皆为此句的衍生。
从某种意义上讲,《孤灯下的记忆》和《坐等天明》都是属于往事记忆之作。而且这两位作者经历了同一个时代。这两本书所透漏出来的残酷性不相上下。
一段经历和记忆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呢?有时可能就是终生伴随的。在《坐等天明》这本书中,时代的残酷性就体现在这本书的书名中。
夜半时分,街上脚步嘈杂......家家大门紧闭,黑灯瞎火,好像连狗也不再叫唤。漆黑的夜幕下,只有被抄的人家,灯火忽闪,人影憧憧。
......那一夜,我们母子五人,和衣拥被,坐等天明。天亮了,无人上门,于是母亲将门关严,安顿孩子们睡去。
------ 《坐等天明》节选
许先生对于那个时代的亲身经历只记述了一篇文字,如果按照时间推算,那是作者应该不满十岁上下。那个夜晚留给许先生的就是这样长距离的记忆。从那个夜晚开始,到许先生写下这些记忆时应该有将近四十年的间隔,不过当我们在读到这些平实的记述时,其中的惊心动魄已经跃然纸上了。
我不知道许先生花费了多少岁月时间才能在内心中消解那一晚或是那个时代带给自己的记忆。也不清楚当许先生落笔写下这些文字时,是否需要再三摁捺自己的内心。越是如此平静似水面的文字,越是曾经历风暴一般的波澜。
其实从个人阅读的经历上来看,针对那个时代的写作的作者逐渐地下移了。如韦君宜的《思痛录》、季羡林的《牛棚杂忆》、高尔泰的《寻找故乡》、巫坤宁的《一滴泪》等等著述显示的是当事人的亲身经历,而类似赵絪的《孤灯下的记忆》、许章淳的《坐等天明》则属于后辈的记忆之作。老一代的人带着经历与隐秘消逝于历史当中,可是我们不能忘记那一代人还有孩子。那些孩子现在大多已是年届不惑。他们对于父母辈经历的那个时代仍有清晰的记忆。那些记忆可能深藏在一次长谈,一封家书,或是共同经历的一个夜晚。等待着某个机缘开启罢了。
当“这些孩子”活下来并掌握了人世间的秘密后,“这些孩子”的记忆是不是也会越来越清晰呢?我想在《坐等天明》这本书中已经有部分的答案。阅读这样的书,也是我的幸与不幸,总是被这些文字所吸引,不由自主的就会扑跳上去。
阅读往往是从一本书的内容上开始和结束,不过真正的阅读会在作者的名字上做长时间的停留。有时我们会很想知道这位作者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会用书的内容与作者做某种映射。遇到这类的书,不需要去质疑作者的真心与诚意。一本书的真诚在字里行间就能体现出来,作者的虚假逃不脱文字本身所具备的真实性。但是当一本书足够真诚的摆在读者面前时,为难的却是读者。真诚是有着巨大的残酷性的,任何回应真诚的读者都会被像子弹一样的文字击穿到伤痕累累。放佛每一个对作者的问句都是临死前的遗言。
一本书带给我的快乐其实越来越不多了。在阅读深入之后,一本书中除了痛楚和悲伤之外,快乐的事其实不多。但也正因如此,每一位有秉持的作者都会在书中部署了“希望”的种子。就像《金翼》那本书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里中张先生对子孙们说:“孩子,把种子一定要埋进土里啊!” 真的,再华丽的语言,都不如这句来的有力量和实在。这句话与《孤灯下的记忆》中讲述的“熬下去,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一样的坚定,也与《坐等天明》里母亲“将门关严,安顿孩子们睡去”一样具备了强大的顽强一样。
这些记忆最终指向的就是一个:希望。古希腊哲学告诉我们:人是依赖讲故事生存下来的物种。其实所有的故事里都包含着希望这两个字。即便这个词本身就有欺骗性,可是我们还是坚信它的力量。我们还是坚信在茫茫黑夜的尽头,天会明。
许章润先生是宪政法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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