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泄洪

作者: 云行笔记 | 来源:发表于2020-04-09 05:50 被阅读0次

    一、

    一早给小李打去电话,说我要去看他,他听后有些惊讶。

    与小李在市区的办公室见过几面,很朴实的一个小伙子,说着苏嘴那个地方的方言,快得象唱歌。记得初到淮安时,他经人介绍来看我,和他聊了会儿天,我说的普通话他说清楚得像听《新闻联播》,他说的普通话,可就苦了我,那时我初到,听淮安同事说他们的江淮方言就已是一头雾水了,而与小李聊天,更像是英语初学者直接被拽去做了四级听力测试。

    还好,他有着丰富的肢体表现力,能比画着解决大部分简单会话问题,如果语义的难度实在比画不出来了,看我懵头懵脑的,他便无辜地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地左右寻找能帮他翻译的人,如碰巧这个时候没人闲下来,他就只得细声细气地再说一遍,依旧快得象唱歌,只是更没了底气。其实我多半还是没弄明白的,但为了让他少遭些罪,也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家都得解脱。

    这么一晃有半年过去了,我江淮方言的听力水平有所提高,也能与小李隔着电话聊一会儿天了,当然也只能说些简单的事情。

    电话那头的小李,显然很高兴,和我说了许多事情,电话这头的我看不到他的比画,只能伸长了耳朵,尽量不漏掉四级听力测试中说出的每一个单词,然后再拼接组合出个能糊弄老师通过的意思来。

    我问他,“南站有车去你们那里吗?”

    他说,“市区没有,楚州有车,千万不要坐到苏嘴的车。”

    “去苏嘴不坐到苏嘴的车吗”?我有些奇怪。

    “淮河泄洪了,淹了我们的桥”。不知他是没听明白我的问话,还是他太激动想告诉我个大新闻,总之就如前几日电话中那样,依旧欣喜地对我说起了那座桥。我此次去看他,其实也多半想去看看他跟我说过多次的那座,被淮河淹了的桥。

    但在电话里想搞清楚这些信息的关联,无疑会把我的测试强度从四级提升到了六级,我没有信心驾驭那个强度,因而只得忍住自己的好奇心,挑能得分的几句写在答卷上——先到楚州,再坐车去洋桥口,这鬼天气热死个人,你说北京知道我们的桥被淹了吗,完毕。

    二、

    出发前,又处理了几个电话,关于工作上的事情,有北京的,也有本地的,有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最后一个电话挂上时,有些要呕吐的感觉,这鬼天气是够热的,偏住的公寓这两天空调又坏了,晚上没睡太好。不过,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心里还是很感激小李的,感激他爽快地接受,使我有了一个短暂离开淮安的理由,尽管还有些想要吐的恶心。

    去楚州要坐两趟公交车,本想着一个人图个清静,可刚到车站,就碰到了熟人。他是本市公交系统的一个小头目,上车就捂着投币口,眼睛都不瞧着司机,像是在对全车人宣布,我是他老友。

    得此殊荣,我也不得不尽些老友该有的厚道,从家长里短到国际时局地陪他聊了一路。或许是“恶心”感到了被嫌弃,就像被老婆嫌弃的老公,也有摔锅砸碗的权力,我肚子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不得以地偷偷打出几个同样被附近人嫌弃的生食气嗝后,那要呕吐的感觉就此便无缘由地消失了。

    老友大概也从我的臭嗝中闻出了些症状,在我将下车时,体贴地大声喝停了公交车,为我节省了二三十米的路途,搞得下车之后的我心怀感激地冲着那辆公交车招手,并目送着它把剩下的二三十米走完。

    接下来要转8路汽车,晃悠着裤袋,听到里边丁丁当当的,我便满怀信心地走向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但到了站台,将那些沉甸甸的“丁丁当当”一个个摸出来过数时,竟全都违心地缩水成了一毛钱,再有的两张纸币又全是粉红粉红的。

    于是,不得不在站台上将背包翻个底儿朝天,还好凑出了两块钱。我现在感觉到了那位,在上一趟公交车上捂着投币口的老友,简直就是个天使,但天使已经坐着那趟公交车走远了。

    没有了天使的助力,我现在不得不手里攥着这么一把硬币,心里排演着与下一位司机相见时的尴尬,“您看这是两块钱,您数数”……想想车上所有无所事事的目光,因开车延误而聚集过来,看着司机不耐烦地数钱,我自己倒先脸红了起来。

    不过我排演好的台词,一时没派上用场,因为接连过了七、八辆8路汽车,全是带空调的,那是8路汽车的顶级配置,消费档次自然也要比不带空调的提升一块钱。开始我还陪着笑脸和司机招呼,可否能找钱,但这要求显然被司机和乘客们视为无理取闹,当然我也真舍不得将那粉红的纸币就塞进投币箱里。就这么着,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名字都说不出来的地方,我顶着炎炎烈日,攥着一把硬币,苦苦等候着没有空调的8路汽车。

    一个小时之后,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帝,他终于安排了一辆已经快到退休年纪的,浑身哆哆嗦嗦的8路汽车来救我,我激动地上了车,摊开冒汗的手,说出了那句在心中排演过多次的台词。正忙着擦汗,嘟嘟囔囔地抱怨着鬼天气和调度站长的女司机,头也没抬地说了句,丢进去吧,我导演的这出戏便草草收场了。

    于是,哗啦一声,一把快乐的硬币,倾泻进了投币箱。

    三、

    8路车的终点站在楚州商贸城。所谓的商贸城,叫做建材批发市场似更贴切些。已近中午,我不想麻烦小李,便自己找个地方来填饱肚子,顺便将那张粉红的纸币破开。

    我钻进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餐馆,那钟点还是早了些,店里自然没什么顾客,我找个位置坐下,光着脊梁板的老板,带着一身颤巍巍的肥膘,蒸腾着馊汗的热气,呼哧带喘地走到我身边。我看着菜单,要了爆炒腰花,老板说没有;再要了溜肝尖,老板更正了一下,说那是炒猪肝,而后高声喝喊着向后厨下单,紧接着后厨里的一个声音更为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老板捋着解剖学线路,问我要不要“肥肠”,我无奈点头,说只要啤酒是凉的就行。

    别看后厨脾气大,但效率很高,一会儿功夫,啤酒和肥肠便欢聚到了我的面前,老板的儿子递过一个酒杯,看着杯口有些发乌,想要他换一个,但再想这店的卫生状况和后厨的理直气壮,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要来些餐巾纸,自己来擦。

    所谓眼不见为净吧,但偏偏畅饮到第三杯时,一只蚊子的溺尸,从不是很丰富的啤酒沫子里浮了出来,向我悲戚地哭诉曾经的一起命案。我用小拇指甲将那浮尸挑出,想试着分析一下案发的第一现场,是酒杯还是酒瓶,不过线索太少,难做推断,单就尸首的完整也只能定性为自然死亡。

    抬眼正看到,背我而坐的老板棕褐色赤裸的脊背上沁出如雨的汗珠。那时间,只听得屋子里的电风扇,哗啦哗啦地不停歇又有节奏的颤响。迎面的电视里,一只科摩拉巨蜥嘴边悬着粘稠的唾液,摇晃着脑袋向我们走来……而后,赵忠祥老师不紧不慢地和我们说,“看,这就是生态的法则”。

    我将蚊子尸首轻轻弹掉,如得解脱般地和老板说“盛饭”,老板一边高声吆喝着伙计,一边回头关切问我,味道如何?

    我说,淡了点儿。

    吃完午饭后,才到了正经该吃午饭的钟点,小李打来电话,问我到哪了,人家问得直爽,我倒心虚地有些语无伦次。站在路边屋檐下的阴影里和他说,到楚州了,他说“那你快些过来呀,找了几个朋友等你吃饭呢”,我慌张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说,“吃过了,吃过了”。

    他有些生气,埋怨我跟他客气,我说你赶紧吃吧,不要等我,并推说楚州还有事情要做。

    挂上电话,才听到身后的窗户嗒嗒地响,还在慌乱中的我回过头来,看到一个正在给大姆脚指甲涂油彩的苗条女人,向我招手。我呆呆问她“找我”?她笑着说,“是,进来,做事情”。我不明白一个正在往脚趾甲上涂油彩的女人,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我帮助,便又不明就里地问了句“做什么事情”?但问完就似乎明白了,因而又笑着和她说,“我已经有事情要做了”。

    那女人将涂过油彩的脚抬到我能看到的高度,一边欣赏一边俏皮地说,“晒得人脱了皮,能做什么正经事情”。我也想陪她欣赏那只脚,但又想还是赶紧脱身为好,应付着说,“没办法,出来混饭吃,总得把正经事情排在不正经事情前面才是”。而后,她笑了,我走了。

    而后再不敢离开大毒的日头,再不敢走到屋檐下的阴影里,也再不敢回头去搭扯那些一路在敲窗户的女人。只是,我也不知道在楚州的这里,要去做些什么,来打发掉他们该吃完一顿饭的时间。

    四、

    我在苏嘴……ao,不对,是洋桥口那里,在小李二楼的办公室见到他时,他已然酒足饭饱,正将脚搭在办公桌上,翘着椅子,仰头打着瞌睡,他身后的窗外,是一排在午后的阳光下,慵懒无力地招摇着蔫头耷脑的枝叶的大杨树,歌唱比赛一样的蝉声就从那些密匝的枝叶间震耳地传来,但这没能打扰到小李微醺中带着淡淡笑意的美梦。

    是我的到来,断送了他的美梦,他依旧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抹去嘴角上的口水,便张罗着给我倒茶。聊了些儿乱七八糟的事情后,便是例行的工作,那倒没用多长的时间。再后才进入到了主题,他悄悄地问在收拾文件准备离开的我,要不要去看看那座被水淹了的桥。

    这几天和他通话,他总要提到它,好像那座桥已成为这个镇子5A级的风景名胜,当然,我来此似乎也是为了能看看那座传说中的桥。因而,故作犹豫地看看表,还好有时间,可以看看那处不花钱的风景名胜

    刚出他单位,走上大路,便有个司机满头大汗地跑来,火急火燎地打听如何从这里去到苏嘴,他不无炫耀地瞥了我一眼,而后像医生对病人家属下达病危通知书那样,稍带怜悯,更多冷漠到不容置疑地告诉他,“桥被淹了,要到苏嘴需绕道楚州”。那人急得抓耳挠腮,像火燎屁股的猴子,不死心地问,“去那远吗”?小李云淡风轻地回答,“六十来里地吧”。

    从楚州到洋桥口,我是一路伴水而行的,那条河就是苏北灌溉总渠,它是洪泽湖向东的一条入海水道,既然是渠,它便也是条人工控制的河流,在苏北发挥着重要的灌溉和航运作用。

    我以为那条渠就是洪泽湖泄洪的水道了,小李说,“不是,淮河还在更前方”。

    洋桥口的镇子口,正对着跨跃灌溉总渠的大桥,如今的大桥上拦着栏杆,已经禁止通行。小李带我跨过栏杆,上桥,过了灌溉总渠,前边又出现了一条与灌溉总渠平行但更为宽阔的河流,小李告诉我,那才是洪泽湖的泄洪水道,更确切地说,这才是淮河本来的下游。

    小李说,“平常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条小河,流的全是附近单位的排污水。如今上游洪泽湖开闸放水,将污水都冲走了,连过河的大桥都淹没了”。果然,在水道中心的地方,不知道是设计的缘故,还是别有用途,跨河大桥塌陷下去一段,混黄的河水就从那里的桥面上悠悠流过。

    老远的地方,能看到几只白鹭立在桥的栏杆上,那原本车马如流的地方,如今成了它们的天堂。

    小李说,十号上游泄洪,水位要更高,如今降下来不少。

    他还说,原来是条黑不溜秋、臭气熏天的河,就像枯萎得快要死去的淮河。

    我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这才是淮河做为大河该有的模样。

    ......

    五、

    几天后,新闻中说,洪泽湖泄洪结束,22天泄洪36亿立方米。

    半个月后再与小李联系,他说那座桥早已能通行了。只是我们见过的那条大河也消失了。他说,“再用不了几日,它将又会回复到原来的那个模样”。

    我庆幸自己没有见到那条黑不溜秋又臭气熏天的淮河,我见到了淮河在这一年里最是非凡的模样。但我不得不承认那模样里的淮河是短暂的,或可以说,那已经不是淮河常态的模样了。

    就像我们的生活,总是期盼着种种非凡,但非凡不是我们生活中的模样,日日陪伴我们的,依旧是种种平凡,有着普罗欢喜的平凡,有着普罗忧愁的平凡,甚至有些不能言说的小龌龊的平凡。

    这是我在淮安平凡的一日,在淮安,就是这样的一个个平凡日子陪伴着我。如今我已经离开了那里,回到了北京,回到陪伴我的朝九晚五的另外平凡日子里,回到只要早上打壶开水泡杯茶一天便可以不出OFFICE的平凡日子里。

    只是这样的日子里,再也听不到如唱歌般让我费解的电话,再也看不到会被水淹了的大桥。在北京,我也再难遇到光着脊梁板的老板,和在大庭广众下敲窗户的女人,当然,更不可能再遇到那位捂着投币口向全车人宣告,“我是他朋友”的老友。

    我想念那样的日子,我想念那样日子里的人们。

    让人看着快意的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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