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直脖子喝酒的男人

我曾经一度记不住他的名字。

直到有次和大家出来喝酒。喝到我倒在一边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酒席第N次高潮才起。这才记住了他的名字——海量哥。一杯杯啤酒一字排开，在众人呼嚎中，海量哥和另一个对手一杯接一杯。他仰直脖子吞下一杯酒，这是我有印象的最后一帧画面。大概我又睡过去了。总之，朦胧之间，竟然记住了那晚大家呼嚎的名字。海量哥。

久而久之，大家贪图省事，就直接叫成了海哥。

海哥留着齐耳短发。深圳天热，他喜欢把头发别在耳后，这么一看，圆圆的脸蛋和圆圆的眼镜，标准的颓文艺腔调，长得确实着急了些。然而这并不妨碍海哥在酒后唾沫星子乱飞的时间里，成为全场最动情的男人。

海哥的爱情，大概是我听过我们这个年纪里最纯情的男子的故事了。

那一年海哥刚上大学。网络兴盛，网聊火热。作为宅男，海哥也整天整夜泡在聊天室里。

“想起来那时候真他妈纯情，我次奥。”海哥吞下一口红酒，咂吧了几颗炒花甲。

那姑娘叫静。这么安静的名字，听的却是歇斯底里的NTT和ORE这种骨灰级爱好。网隔千里遇知音。从来没有人在音乐上和海哥保持着如此高度协调的口味。就着青春荷尔蒙散发的蠢蠢欲动，海哥的小心脏就这么扑腾扑腾，扑到了千里之外的小镇。

从音乐开始，他们聊各自，聊青春，聊人生。可想而知，也聊出了满脑子的期待和一肚子的惆怅。

终于在某个情愫无处安放的夜里，海哥坐了一晚上臭气熏天的大巴，来到了这个姑娘口中连空气都散发着鱼腥味的海边小镇。

多好的小镇。空气清新，人们都骑着小摩的。脸上的表情是知足的，安宁的。那时候的海边，还未有今时今日过多的商业头脑们来开发。保留着纯朴、安详。虽然海哥也是在海边的城市长大，但城市和小镇，毕竟差了太多。更何况，是一个短短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一线城市，没什么静下来的东西，更没有可以让青春停望的地方。

虽然被颠簸的大巴折腾得要困死过去，但是一落车，看到静的那一刻，海哥忽然想起食神最后，莫文蔚的站在柔光里温婉一笑的画面。海风带来的鱼腥味似乎都是甜腻腻的。

“如果换成韩剧，这时候就应该起音乐了，you are my destiny。。”海哥又闷了一口酒。

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千篇一律了。姑娘的父母何其爱海哥，姑娘何其爱海哥，海哥何其疼姑娘。海哥过了一段不烧碟的日子，存路费，在一个个城市睡着的夜里，坐颠簸的大巴去看心爱的姑娘。姑娘清纯，美好。有着远方的梦，爱着远方，爱着远方读书的海哥。

在若干个整夜大巴之后的某个晚上，海风徐徐，月光皎洁。用海哥的后话说，那就是人物、场景、灯光全到位了，就是台词太扯淡。

姑娘在一片温柔的月光里问海哥，“我们结婚吧。”

海哥的小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我才大三。”

“没关系，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

“好啊。”想来真真是幸福而美好的时刻。海哥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上扬的嘴角是多么单纯。大概最美的爱情就是，我穿越人山人海，刚刚好，你也在那里等着我。不需要煽情的配乐响起，不需要四面八方的柔光，你就是我眼里的唯一。我们省去了那么多兜兜转转，也省去了那么多“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各种烂俗情节，刚刚好遇见。

海哥就是这样，带着满满的幸福感，带着好男儿一腔数不尽的温柔回了深圳。

再之后的情节，就是一部八点档卫视的国产家庭剧。

姑娘一直闹腾着催促结婚。海哥忙着应付学业。大四那年，毕业设计活生生占据了大半时间，好多个苦苦通宵的夜里，海哥对着窗口吐出漫长而氤氲的烟雾，分不清自己的女朋友究竟是远方的姑娘，还是电脑里未完成的文档。守不住长久的异地恋情，耐不住内心真正的想法，兴许姑娘是在苦苦等待之后倦了乏了。一句“你要不是城市户口，你以为我会那么着急嫁给你么”。所有爱情的美好呵，所有纯真的幻想呵，所有简单的相思呵，都在这一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凝固，然后灰飞烟灭，世界倒塌。

两小无猜里海哥最爱的情节是最后他们相拥相吻，爱得深情，吻得忘我，直到水泥将彼此冻结在相爱的那一刻，时间不复，万劫不复，至死方休。

校园和社会，是共存于这个世界又截然不同的两个大生物。校园里的爱情，哪一个不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单纯美好，抑或“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的决绝凄美，哪里知道爱情背后还有柴米油盐，还有你的房子我的名字，甚至还有结婚以后孩子户口搁哪儿这种赤裸裸的现实。

爱情美好，岂是鄙陋现实可攀。海哥就是抱着这样懵懂的初心，一次次信了姑娘口中的爱情，以及需要为爱情买单的婚姻。

而当海哥终于相信姑娘为何要结婚的蓬勃野心之后，他终于决定一刀两断。熟料姑娘扯开嗓子说了更让海哥狠下决心的事情。海哥和姑娘异地，所以姑娘和摇滚乐前男友在一次音乐会后旧情复燃各种翻云覆雨，而彼时，海哥正潜心忙着毕业设计。

“爱情，在欲望面前简直就是个扯淡。”最后七个字，海哥说的抑扬顿挫，指尖的烟灰窸窣凋落。海哥最后一个音落完好久，一起喝酒的一个姑娘忽然抽泣起来，越哭越响声，哭到后面抱着自己的双肩包止不住的擦眼泪，看着真是让人心疼啊。我当时暗想，改天约姑娘出来聊聊，指不定又有篇故事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后来才知道，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以为他俩在疼痛中也许能擦出点爱情的火花。哪知海哥递上一包纸巾说了句“姑娘，路还长着呢”以后，他俩也就没有了下文。

海哥纯情的初恋在逼婚中结束了。在所谓的现实面前，爱情成为某种攀升的手段，所有爱的理由都成了追寻更好生活的借口。城市里面的人，看着这座城市的高楼一幢接一幢拔地而起，时间是最好的见证，见证了成长却没见证成长的爱情。如果爱情不是一饭一蔬的英雄梦想，那鳞次栉比的高楼也不过是城市无聊而空洞的陈设。

海哥时常望着那些越盖越高的楼，想起曾经年少，是如何站在某个楼下片刻的失神，心想如何才能拥有一盏自己的灯光，属于自己和心爱的姑娘，为这座冷漠的城市亮一颗温暖的灯。然而柔软的心却没有等来那盏温暖的灯。

海哥隔了很久才有了第二次心动。那是在一次嘈杂的饭局。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无比的快乐。海哥面对这聚众的欢快产生了一种虚无的飘渺感，生活不易，把酒言欢，大好青春就这么把没了。然而那次意外的饭局，海哥漫长的青春里，又出现了某个点和他保持高度一致的人。这次不是音乐，而是笑点。

隔了三个座位的那个姑娘，留着短碎发，一眼看过去平凡得简直要淹没在茫茫人海中。可是，在大家讲段子的时候，这姑娘基本都在默默喝着茶水，等大家讲完段子拼酒的时候，这姑娘会忽然笑起来。

几次之后，海哥恍然大悟，这姑娘和自己的笑点竟然是一致的！譬如，这个人喝酒的时候无比紧张，胳膊紧紧夹着身体，整个人好像板砖；譬如那个人仰头喝酒的时候，他的邻座也正仰头望着他，多一致的85度仰望角；譬如服务员过来开酒瓶盖儿的时候，麻溜得一开一个好像跟打地鼠似的；譬如……

海哥忽然觉得这个姑娘逗比了。

就这么笑点低的两个人在一群人中间找到了共鸣。那一瞬间，海哥仿佛真的体验了那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奇妙。

默契是一个开始。事件真正热火的时候是在嫂子生日那天。

盛夏时节的生日，嫂子被朋友们带回了中学母校去庆祝。一群人在篮球场点蜡烛吃蛋糕好欢乐。中途嫂子大概有点喝多了，跑开了冷静冷静。就这么个需要一个人的时刻被海哥撞见了。站在树下抽烟的海哥看见了这个有点喝高说话晕乎晕乎的嫂子。

月色朦胧正当时，大概只能形容当时的心情。因为，忽然下起大雨。一开始是星星点点，等反应过来开始下雨的时候，已经变成豆大豆大往下砸了。

晕乎嫂子还在朦胧中，就被海哥拉起往一旁的单车雨篷里跑。

十几二十米的距离，好像是一部长长的电影，瞬间的心动，溅起的雨水，紧握的双手，飞起的衬衫，每一瞬画面都似乎做了慢格处理，心跳的刚刚好。在雨篷站定的那一刻，海哥脑补的台词竟然是“泥煤，韩剧里都是人生啊”。

嫂子倒是很淡定，拍拍落在身上的雨水，嘟囔了一句“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

海哥因为自己的小心思定格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整理衣服的嫂子。忽然扭捏了一句，“那个，有个事儿想和你说”

嫂子扬起一脸的呆萌，微湿的头发有些服贴地靠着脑门，一如既往的萌样问：咋了。

“做我女朋友呗”

“啊？这么突然？”

“打怪到了时间还升级呢。”

“那我是你大boss么！”

“你愿意么？”

嫂子羞涩一抿嘴，微微低头，轻微一点头。海哥小心脏跳的快扑腾出来了。大概，爱情的刚刚好就是你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也没有才华横溢面若冠玉，但是那一刻，全世界只有你明亮的笑脸照耀着我。

后来我们问嫂子怎么就答应了那么憨的海哥，嫂子乐得抿不拢嘴，说没有人表白的时候会说“打怪升级”啊。

于是我们又跑去问海哥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那句“打怪升级”的台词，海哥颇为得瑟的说那是玄机，不可泄露，那是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的妙句。

这段因为逗比而开始好感的爱情，也在逗比的台词中开始。

很多人都说，心动和爱情是两码事。因为心动而产生的爱情通常经不起考验。这种论调当然有待考证，而海哥着急的外表下单纯的心却是真实存在的。那一刻的心动，需要太久的坚持。我们都明白走过经年和日月的，不仅仅是那一刻。

海哥和嫂子一直有着文青的明白和二逼的欢乐。简单而单纯。也有着一般小情侣的神经质。据说海哥第一次去嫂子家，嫂子做了拿手红烧肉。海哥是个不爱吃甜食的人，虽然他挚爱着银魂的坂田银时，但始终没有领悟到银时“心情不好就要吃甜食”的真谛。尽管红烧肉放多了糖，可在海哥眼里，那糖就像嫂子甜蜜的微笑。嚼着肉，乐在心里，吃得无比欢乐。饭后嫂子端上来熬了半天的甜品，银耳红枣汤，这下海哥傻眼了。哪有大老爷们吃这么甜腻的东西，看着嫂子笑吟吟地舀了一大碗，海哥憋着口气仰直脖子直吞了。

后来很多次，每每看到海哥仰直脖子干掉一杯酒的时候，我都能想起吞下一碗银耳红枣汤的画面。

嫂子第一次见海哥家里人的时候，叔叔伯父可高兴坏了，拉着海哥一个劲儿喝酒。父亲笑开颜的表情让海哥觉得这就是“我儿家业有成”的幸福模样。于是喝了一瓶又一瓶，最后的印象就是开了一瓶红酒说要干了它，图个痛快。之后就是断片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的医院了，海爸海妈海叔都在，还有一旁两眼像两颗大红枣的嫂子。出院的时候，海爸拍着海哥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是个好姑娘。海妈把嫂子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也不说话，笑容浮在嘴角左看右看，倒是嫂子肿着双眼怪不好意思的。

头晚最后一瓶红酒之后，海哥就断片了，直接喝晕在烧烤场，把嫂子吓坏了，但是女性的强大也在这个时刻显现出特有的张力。用海叔的话说，当时的嫂子临危不乱，不慌不忙打通了某个电话，然后搀着海哥上了出租车，等车来之前还在慌乱之中买了单，安顿好喝高了的海爸和吓坏了的海妈，最后招呼着大家一起到了医院，直到海哥安静地躺在床上打起了点滴，嫂子这才眼泪滚滚而下，也不出声，哭的那叫一个让人心疼，直接收了海爸海妈的心。

海哥和嫂子的故事还会怎样，也许还需要我们喝上几杯。

和海哥一样，这个城市中千千万万的年轻人，恋爱，生活，工作，有时同行，有时独走，起起伏伏，悲喜交织。所有年轻的模样都有着希望，让人心生美好，让人愿意相信一些越来越不存在的美好。

生命继续，故事不止。写不完的曾经，掏诉不尽的当下，无法预知的未来。有时候我们来不及喘息，来不及回望，来不及规划，就急湍湍地卷入滚滚红尘。尽力保持内心透彻，寂静透明。任身边人来去爱恨，你只是独立于世，爱自己以及想要守护的世界。

我也只是单纯地希望未来不论何时回想，都是那一个仰直脖子喝酒的男人。虽然喝酒不被提倡，但是敢喝就是真汉子，这句话不假。

本文图片均来自海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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