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伪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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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安帝义熙元年七月二十四日。
偌大的扬州,溪有药郎抚仔鹿,尝有刺生砚风雨,阁有藏芙蓉轴五弦,峰住清士永昼居。
雨水浣过的寺院零落着新生的桃花,早雀匍匐在惊绿里拥吻河川,温柔未化透,缱绻如东风坦坦荡荡。
“重康,你来。”稚鹿先生对正在清扫庭院的周重康说。
“先生找我何事?”重康恭敬的问,将扫帚放在一边。
“你的病我寻访到汀州一位名医,要你亲自前去,你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吧。”周重康是永昼居修道院收养的孤儿,幼时因天生疾病被双亲抛弃,多亏稚鹿道士慈悲把他抱回了永昼居。多年间教他读书写字,习功念经,如今才长成这般落拓的少年郎。稚鹿对他的恩情亦师亦友,非所能报。
“先生,您这是要赶我走吗?我下山了谁照顾您呢?我的病怕是治不好的,劳先生费心了。”老道士扶袖,轻捋胡须“去看一看,说不定有回转。把你困在山上多年,也该出去走走。”
重康谢过,起身回屋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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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选择步行,后承马车前往。马车入汀州城门后他要求停车,车夫要他五十钱,他去客栈找零。帮忙看店的姑娘听他口音听他不是本地人,诧异的瞥了他一眼,重康笑答:“我从扬州来的,乘马车初至此地,换些碎银付车马钱。”
姑娘甜甜一笑,“换多少钱?”
“五十钱。”
“啊?公子,你八成是被人骗了。走,我帮你说理去!”她义愤填膺地拉着他去找车夫,周重康自己都一头雾水。姑娘一甩铜钱三十,呵道“这位公子外地来的不懂价钱,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扬州到汀州最多三十里,根本用不着五十钱。就三十钱足够了,公子,我们走。”她拉着重康走到茶馆口,突然发现不曾松手:“对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了他那样子欺负你,如果都像你这样被骗的话,你的钱估计撑不了半个月。”说罢,羞涩地低下了眉。
周重康乖乖的缩回手,看着眼前这个机敏聪慧的小丫头,心想自己果然在山上待久了,不懂人情世故,先生教他念书识字却没讲处世之道,以后还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那我先回了,我还有生意要照看。”准备进店又被叫住:“在下周重康,敢问姑娘芳名?”姑娘笑,堪比庭外牡丹。
“宋雨眠。”转身步履轻盈入店门。
只剩周重康呆立在门外,半响,哑然道:“好名字啊。”
抬眼,茶馆名曰太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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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鹿鸣三两声,溪童抱瓜,噫金州四海客。
重康在街市上闲游,听童子说同梦亭今晚有赏牡丹的花灯节,他凑热闹前往,心像欢腾的鹿。
同梦亭里的牡丹,招引来吹着西笛的书生,男男女女把花灯放到湖上,或荡在藻色间,口里吹着情歌,眉目也会接吻。
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络绎不绝的人不停的从重康面前划过,令他看花了眼,男女老少穿着各色花样的衣裳,整个同梦亭在灯火映照下别有一番韵味,牡丹印染了烟火色,更是惊艳万分。街道两边的小摊子就像是百宝囊,卖什么的都有,小孩子扯着母亲的衣角叫嚷着想要一串酸甜的糖葫芦,热热闹闹的气氛惹人欢欣,可以忘记所有不快。这样的话就算病治不好,也算没白来。
重康在人浪中停在面具摊子前,开始为自己挑选面具,给他推荐的姑娘叫摊主“阿爹”,选定试戴时问多少钱,姑娘随口一答二十钱,重康便要掏钱袋,姑娘拉着他小跑时,周重康觉得很熟悉,在奈河边停下。
她摘下面具,姣好的面容在他眼前,笑起来万物都失色的样子“周公子怎么还这么不长心呐,面具十钱,再次相遇算是缘分,送你了。”然后将面具塞在他的手里。
“果真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你了。”他挨着她在河边坐下,天空不时炸裂开斑斓璀璨的烟火,流星子缓缓沉入奈河,泛出星星点点绿色的光。两个人细碎的聊天,“面具摊主是你阿爹?那怎么还在茶馆照看?不累吗?”
周重康说出了心中的好奇,宋雨眠温柔的看了他一眼,低头说:“阿爹不是我生父,我是被收养的。过节忙乱时才去摊子帮忙,平时我都在平安坊照看,累点也习惯了。”勉强一笑,真让人心疼啊。重康觉得她与自己竟有些相像,想到那个帮自己讨回公道的宋雨眠,不过是个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姑娘,估计也是生活磨砺后的通达吧。
“你呢,为什么大老远来汀州?”周重康展颜,“我是扬州的清道士,到汀州寻医,在此之前,我从未下过山。遇到你,都是意料之外的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晚风撩起他的赭红绣蓝的衣摆,他定定的望着宋雨眠,直到对方脸颊泛红。
“周重康,你为什么叫重康?”雨眠蹩脚的转移话题。
“名字是师父给起的,我天生疾病,重康是重新康复的意思,师父希望我一直健康。”重康看着她,想尽力展现轻松一点的笑。
雨眠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忙不迭起身“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然后一下子扎进人群里,过了一会提着两盏亮着的花灯回来,看到他时冲他招手,活泼着急的小跑回来,伸手递给重康一盏。
“呐,我娘亲说过在花灯节点燃花灯许愿然后放进河里,河神就能听到你的心愿,保佑你了。”那一刻,她的眸子里柔纳世间烟火,就像是坠入凡尘的天使。
他小心翼翼的拿着花灯,掌心合十郑重的许愿然后任其随水波放逐,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娘,心想:明明都知道这种办法最没用,都是骗人的,还会相信,你怎么这么傻啊,傻的可爱。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天宋雨眠许的愿望是希望他永远健康。
而他,不过是希望她不要太辛苦,快乐无忧的度过这一生而已。
“不早了,在不回家阿爹要着急了。”宋雨眠有些慌乱的说,“我送你吧,你家在哪儿?”“西溪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随波放逐的花灯,心里多了几分平静安稳,那种感觉不知道是来自花灯还是身边的姑娘。
重康一路在雨眠身后不疾不徐的跟着,宋雨眠不回头,脸不安分的踢着石子。
“宋雨眠,你的名字真好听。”
“嗯?何以见得?”
“青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多有诗意呢。”
宋雨眠眨眨眼,扭头俏皮的说:“公子知道的真多。我到了,你快回家吧!”
周重康痴痴的望着宋雨眠的背影,带了二两月色和薄酒回客栈,他似乎占尽了满山的竹根香,怯闻竹醪化齿甜。
雨眠,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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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陵海。
重康听从先生给的住址到雾陵海寻医,医师名骆闻舟,汀州妙手,隐居于此。望闻问切之后,重康急切的询问“骆医师,我有的治吗?”这么多年先生不是没找过各地名医,但终不见效,皆叹息此乃天命,无能为力。
“周公子,你这病是天生自带,只有调理,难以根治。寻常药物想必你也试过,但不起作用。我知道有种草药,可医你的病。不过这药草很罕见,南蛮异族或许会有,如果你继续向南行进,可能有救。但是……”
“请直言,无妨。”他也大概猜到是什么了。
“我怕你撑不到那天。”骆闻舟坦白的讲,周重康的病罕见奇怪,本就难医,随着时日增长只会愈来愈严重,重康心里明白,最近看书已觉字眼模糊,体力也日渐变差,易劳困,那种看着自己寿命将尽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感觉真差。
“我知道了,谢谢您。重康告辞。”
卧在床榻,他不携鹤,不抱琴,一人拾樵煎茗一人尝,梨茶香起竹根炉,他占醪撅齿酸,闭眸怯闻远处的雾陵海,万身病骨。
茶是太平坊的竹叶青,雨眠姑娘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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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收摊时阿爹问雨眠那天拉着的男子是谁,最近也总有心事的样子。雨眠说“阿爹,重康是好人,我爱他。”“才几日就谈爱?他都不是汀州人,你用情了人家却跑了,到时候别来哭。”
雨眠一个人站在檐下,默不作声。
不醒的是掺着三分北山雾雨的梦,贪不尽的是提心吊胆。现在崩塌的是河塘里的情真意切,摆尾的不是狗,还有鱼龙。
周重康真的走了,除了骆闻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靠近时候不由自主的急速,引得烂醉山下鱼坡,求而不得假若可怕,那是因为你没爱过。
他想起那晚的缠绵,她在他耳边轻说:“情郎,你把我这沈衣撩离,腰骨邻脊,吻上两三烛,就那丁字雪清闲,也要浮出个国色天香来。”
重康轻喊她的名“雨眠,雨眠。”眼中有泪,心间滴血。
我嗅得到那牡丹香,却成不了那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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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程鼓,赤闻笙。爱到尽骨皆裂,仅存的浊皮存血将卑,雨眠莲眼游眄,他与她隔山不过,雅俗之别。
“谁会让人生病。”
“那怎么办。”
“爱我便好,牡丹是药。”
——周重康,他的呼吸是白粥,笑起来干净又温柔,声音像薄绿的山弦,把我的心当慵鼓敲了。他给了我一切,让我觉得世间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美好,他让我学会做梦,又让我在梦中惊醒。
五檀京酒倾喉,不为骖风。
不爱我,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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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安帝义熙四年五月六日。
周重康从南蛮疗病归来,身体痊愈。“雨眠,雨眠。”现在她家门外,木门攀了青草,像是许久无人打理。他去了街市,想寻找面具摊,也没有找到,可能移到别处了吧。他踏入太平坊,这里早已不买茶叶,变成了典当行。
“老板,先前在这里帮忙的那位宋姑娘人呢?”
“你说宋雨眠啊,惨死了,四年前投河自尽了。”老板说的不带半分感情,周重康费了很大力气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的挤出下一句话“那,他的阿爹呢?”“女儿死后不久就疯了,在家中吊死了,也没人敢去看。不过公子,他们没有亲人,你是哪位?”
“我是宋雨眠的相公。”
周重康跌跌撞撞的出了店门,不知不觉行至奈河,同梦亭里的牡丹开的正盛,那色相似乎要滴出血来。
同梦游四载,游园牡丹亭前,厮磨都是真的,粉墨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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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入山中,没有摘下九瓣松花酿作陈酒,也没有用春水煎茶赴过喉头。
扬州,永昼居。
“稚鹿先生,我回来了。”重康最后决定重回扬州,继续做他的清道士。
“病可有医好?”
“身体无恙,可有种病难医。”
“凡尘俗世,不是你我所能掌控,既然你选择了回来,就要忘记那些烦忧。”
“先生,我想做一名真正的清道士。请先生为我斩断红尘根,我将此生不下山。”
稚鹿先生拿了剪子来,坐在院中帮他清愁思,入禅门。咔嚓咔嚓的声音利落干净,掉在地上的瞬间都变成了雪白的银丝。
朝来青丝暮成雪,大致如此。
入道时定法号清水,他至今仍记着那句韦庄的诗。重康在院中种了几株牡丹,每年的四月下旬至五月都照常盛开,血色般的红,美艳万分。
不过比同梦亭里的牡丹是差了几分。
他再没下过山。
当年所有,不过游园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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